秋之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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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末，第一批树完成了落叶的任务，他们立在蓝湛湛的天空下，有种大局已定的松垮。大丽花泼辣辣从夏初开到现在，杂色的，像栖了无数的蝶；粉色的，似铺了一地的霞。她们较初绽时高了许多，已经齐腰。彼时，只没了脚脖子，杂着无数水灵灵的嫩草鲜叶。如今凑近来看，一些枝已残，花已谢，且倾颓了身子，再不耐烦那种直立的姿态——都随它去。可喜的是那些球状硬硬的种子，让人忍不住想用手捏捏。

银杏树其实是聒噪的植物，要老得足够，才可以有点儿端凝的气质。现在，她纤细着腰肢，再披一身缀满金色亮片的纱丽，老远就可以听见“叮儿当，叮儿当”的声响。

合欢树每年醒得都迟，如今，像恋栈舞池的女子，不顾渐深的凉意，还穿着羽状的纱裙。最最让人疼惜的是柳树。是个对人世投注太多情感的女子，春一来，就忍不住四下奔走相告。一片料峭里，她掬一捧子醉人的绿。然后，一直绿，到颜色浅了淡了，叶子干了皱了，还是一径在枝头张望，似乎，要等的那个人始终没来。

若是一阵风吹过，满城里都是她的唔咽，都是她披离的疯发——悔教夫婿觅封候呀。

我总要等她真的落尽所有叶子，才可以把心安下来。

人的肉身跟植物一样，可以感知季节的更替。秋天到来，嘴唇不复滋润，喝很多水也裂出丝丝的皮。双手也像缩了水的布料，崩得紧紧的。四肢的凉意越发向上爬，像蓄谋篡权的贼子。然而，眼看着，却没有丝毫办法。那些夏季里裸露的新鲜肉色，终于要像失地一样，一寸寸被季节收回。

好在，都不妨碍女人们对美的执着。

四季由不同神祇掌管。春天，司职的定是个好看的小姑娘，像秋千上的洛丽塔，千娇百媚，却比洛纯净，她自美她的，关卿底事？真个“任是无情也动人”。掌控夏天的，是已解风情的少妇，饱满又圆润，恨不能跟每个人恋爱。整个夏天，是一锅煮得太浓的粥，要用很大力气，才可以将厚重的空气搅动。冬天是个厌世的妇人，看不得别人好过，一味酷冷，若在中国的神话里找个对应的角色，应是王母那样的主儿。

而此时，负责管理秋天的，是个时常喝得迷糊的小老头，长着可笑的酒糟鼻，时不时忘了自己的工作。旷放任性，爱那些明媚鲜妍，虽然知道自己最终的任务是把它们带走。

所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秋天残留着夏的余温。爱美的女人早晚加件外套，到中午，褪去长衣，仍然露出美丽的锁骨，黑丝下还隐约着肉的颜色。

若他酒醒，也会猛地调低刻度，这样的早晨，如果骑车出门是件刑罚。风像调皮情人的牙齿，开始啃噬少肉的耳朵，麻而辣。膝盖更是寒凉。但是，披挂的厚衣之下，仍然是单薄的妆扮，女人们宁肯瑟缩，也要留住最后一点儿轻俏的美丽。好在不过几天，温度又会回升些许。

天蓝得，像一个肯定的许诺。

秋之未深，还有那么多可喜之处。像街头叫卖的柚子，托在手掌里，沉甸甸，有酸甜的香气。

我多愿意趁着此刻的好胃口，添一身柔软的膘，觅一个无风有日的去处，沉沉冬眠一场。可免我对寒凉的惧怕。

然而，这人生又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我又会错过多少人世的精彩？且把自己慢慢打包成粽子，但一定会留有眼睛的缝隙。看风如何吹过城市的上空，雪如何重新梳妆人间。看人们如何协肩于寒冬的鼻息之下，又坚信着另一个春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