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常说:“志摩徽音,今之伤心人也。”展读其遗诗遗文,常感伤莫名而废然长叹。从表面看,徐志摩是个快乐的人,也常带给朋友以快乐,而把深切的哀愁埋藏在内心里,这一点很像莫扎特。有趣的是他们二人竟同样地为经济所困,为赚钱而疲于奔命。徐志摩在他的诗文里表示,在他生命中只有康桥的那一春(指1921年,这一年春天是他第一次自由恋爱,我相信他在《我所知道的康桥》里是故意把年份让人了解为1922年!)是唯一的快乐的时光!尽管如此,他仍奋力以奔赴自己的文艺理想。爱,美与自由是他个人所追求的最高理想,他也深切地认为这一理想应是全体中国人共同地分享的,他带着近乎宗教的热诚去推动这一理想。他在诗作上的爆发力可说是无与伦比的。1919年,五四新文学运动第一批写白话诗的作者如胡适、刘大白、康白情等人,等到徐志摩1922年返国投入新诗的创作后,不旋踵即让位,一下子徐志摩便取得了领导诗坛的地位而群雄折服。究其原因,他诗才固高,然而理想亦异常明确,最难得的是,他使尽了全副心力全身投入这一神圣事业上去,并且是对这由真实性灵抒发出来的诗歌有一种深切的痴情的迷恋,这是别的诗人所无的。即使内心流着血、遍体鳞伤,他仍要让自己的手和口写出唱出这时代最欠缺的心声。(参看徐志摩《猛虎集》序)在他的诗作中道出了爱、美和自由的追求。反观神州大陆自1949年后,盲目地疯狂地推动着阶级斗争和文化大gm,让人们彼此仇恨互相猜忌,几乎毁了两代中国人!我们冷静地看看自己是不是只有恨而缺乏了爱。八十年代后,恨降了温,而代之是冷漠,这跟爱仍相去不可以道里计!试想想,一个内心只有恨和猜忌的人,又如何能拥有一个纯美的心灵?是否该多增加些爱而去除些恨?是否该多表现些心灵的纯美而拔除那些扭曲我们心灵的丑恶?这样看,徐志摩的理想仍有待我们不断地去把它充分实现完成!
我常想,假如林徽音当初不选择赴美而是去英国康桥读文学,我想近代中国文学史必然会改写!为什么?她诗才非常高是其一,她会全力投入诗歌创作是其二,她在文学的学养会变成专业的而远非业余的是其三。先说诗才,你可以从她在1931年所发表的最早的九首诗去看,《那一晚》和《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则是这九首中最早的两首,你根本看不出是新诗人写的,因为诗写得太好,太成熟了。任何一个作家去从事写作总会有一个成长的过程,都是渐渐地由嫩涩的初始阶段臻向成熟的,连徐志摩这么高的诗才都免不了,但林徽音却很像没有这个过程似的!在中国近现代新诗创作里,恐怕只有诗人郑愁予先生具有这么高的诗才,像郑诗《如雾起时》,《赋别》和《梦土上》等好诗,都在他二十一、二岁写成的,那是何等高的诗才!但是为什么林徽音甚至郑愁予先生在诗歌创作上的成就却达不到预期的高度呢(即达不到与他们才情相当的高度)?这是很令人困惑的问题!照我的看法,徐志摩以及余光中先生除了诗才高之外,对诗的创作都深深地怀抱着一种近乎宗教的虔诚而歇尽了他们的全副心血精力于其中的,尤其徐志摩更是虔诚到达了痴傻的地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从事艺文哲学甚至所有的学问的探究,假如不带着一种近乎宗教的虔诚和狂热的话,不要说不会有所成,你根本就进不去。更何况林徽音还欠缺了诗人郑愁予先生那种文学的学养上的专业性!我也常这样想,徐志摩以及余光中先生在诗作上,一直都能发挥出生命内部最根源的原创性是否就跟他们的“执着”有关?而这原创性也正是林徽音的诗作里所欠缺的!我也常想,从宋代到现代,李清照就很像一座大山横压在前头,让中国的女性诗人无从跨越过去似的,而我的妻子和我都认为林徽音是最有可能超过她的一个女诗人!但是,事实上这一次还是没能成功!世俗的看法是:徐志摩和林徽音才情既相匹,理想兴趣人生观又相近,并且也都深深地爱着对方,但始终不能变成神仙眷属而大呼可惜!当然我也是其中之一个。但令我深感遗憾甚至感伤的是林徽音的诗才竟未能充分地澈底地显发出来!梁从诫先生认为那是因为她母亲长期生病以及遇到战乱的关系,我认为这说法不太能成立,因为1931年和1947年林徽音都是在养病期间写了那些好诗,假如她身体很好的话,可能会忙建筑的事就更占去她创作的时间了!就诗言诗,她的诗作很多都是第一流的,风格跟李清照的词相似,清新,细腻,真情感人,把真实人生的微观世界中的人生悲伤与喜悦如实地呈现出来!这种能从异常纤微细巧的角度去观照人物情景而出之以清新的风格、细密的文心和真挚的情思的诗作,大抵是天生的。她们两位还都共同地爱好梅花也是巧合。并且这两位一等一的才女都自我期许异常的高,看李清照的《词论》可知,连欧阳永叔、大小晏、苏东坡、秦少游、柳屯田等大词人都没看在眼里就可知!林徽音在1932年正月一日写给胡适之先生的信可看出她的自我期许多高!她说:“我自己也到了相当年纪,也没有什么成就,眼看得机会愈少-我是个兴奋type accomplish things by sudden inspiration and master stroke,不是能用功慢慢修炼的人。现在身体也不好,家常的负担也繁重,真是怕从此平庸处世,做妻生仔的过一世!我禁不住伤心起来。想到志摩今夏的inspiring friendship and love﹔对于我,我难过极了。”(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