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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1-1 07:25:50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 发表于 2012-11-1 10:05:46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 发表于 2012-11-1 15:51:40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 发表于 2012-11-2 10:13:35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 发表于 2012-11-5 10:34:16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 发表于 2012-11-5 10:41:41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2-11-7 12:10:20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2-11-7 12:35:41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 发表于 2012-11-7 14:28:20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2-11-10 13:06:00 | 显示全部楼层
全部评论67
寒山拾得 发表于 2012-11-1 07:25:50 | 显示全部楼层
幽兰 发表于 2012-10-31 22:18
坐等继续

谢谢期待哟!
寒山拾得 发表于 2012-11-1 10:05: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我的小学(上)
       父母都告诉我,我六岁统家(搬家),但大人们都讲虚岁,而我生在初冬,虚得比一般人都狠一点,也就是说1975年冬天我就来到这个小村,转眼就到了1976,这一年不仅对中国而言很不平凡,对我也是,秋天我上学了。
       上学以前,我基本上什么活也帮不了大人,但家里的活真多,母亲一早把我从被窝中哄出来,帮我穿好烤热的棉袄棉裤棉鞋,抓一把花生塞我兜里,哄我去放鸭子。这花生极金贵,因为来之不易,是母亲去收获后田地里涝的。我们后来都干过这个活,涝花生,涝山芋,漫无目的地刨啊刨,别人涝过我们再涝一遍。在帮人家义务翻地之后,偶尔会有一点点奖赏,那时真是欣喜极了。我最小,放鸭还有这么点酬劳,如果是两个姐姐去,那就什么也没有了。冬天放鸭并不是什么舒坦的活,枯草上全是严霜,踩上去会发出如雪的声音,那寒气会很快穿透布鞋底而直袭脚底板,然后蔓延到全身。我拖两条鼻涕虫,不时吸溜一家伙,实在控制不住它们了,就掀起兜子擦一下。轻易不出手,对插在袖笼里,像个老头,再缩着脑袋,稍远一点就很难发现放鸭人了。快乐也有,那就是捡到自家鸭子或人家鸭子撂在外面的蛋,全当是捡来的,回家邀功去!好在这样的日子并不长,我该上学了。
       农村那时还兴七岁上学,其实就是六周岁,跟今天一样。两个姐姐都比我得年岁,都是七岁上的学。秋季的新学期来了,父亲对我说,“你两个姐姐都是七岁念书的,我都一样看待,你也去吧。”以后的很多事都让我明白,父亲尽力做到对三个孩子一视同仁。
       头一回是谁带我去上的学,不记得了。只知道教室跟我家一样是土屋,更破旧,就两间,墙上高处全是文革时代的标语大字报,裉了色,并不好看。西边另有两间房紧挨着教室,是老师的宿舍兼办公室。教室里南北向趴着几排泥桌子——我们的课桌,凳子要自己从家带,我天天背在身上,教室没门板,放里面,晚上会被偷走的。教室东头的外墙看上去很怕人,墙根的土向里塌陷很多,有随时倒塌的担心。后来我明白,那全是男生的功劳,天天下课后全往这里跑,掏出小弟弟一齐往墙根刺,不塌才怪呢!女生怕羞,不敢看,掩面飞奔到庄上的茅厕方便。我所在的学校其实称不上学校,只是个教学点,一、二年级十几个孩子共用一个教室,由一个老师来教,长大后听说这叫复式班。老师姓巩,一个年轻的女子,学校所在的小陈圩的人,祖辈应该是陈姓地主的长工,只教了我一年,就嫁出去了。上文我提到过我最早的一次“壮举”——打老师,被打的就是这一位。以我的小人之心去揣度,老师打那以后一定很不喜欢我。夏日里的某一天,我们在教室门前,村人家后的树阴下上课(教室没后窗户,太热),我没听课,却将铅笔上的橡皮抠下来,塞进鼻孔玩,不想越抠越往里去,弄出不来了,急得不行,哇哇大哭。巩老师赶快走过来,我以为老师会打我,没想到她从头上取上卡子,帮我轻轻地将橡皮挑出来,她那关切的表情在幼小的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想入学先要面试,面试并不复杂,能从一数到一百就行。乍见生人,我还是有些紧张的,颠来倒去数了好几遍,总算通过了。于是我成了那个教室里最小的一个。而最大的已经长成大人,在念二年级,等我上到要上三年级了,他还蹲级子,他家不让他念了,回家不久就结婚了。
        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刚上学时的情形,到底学了什么,不知道。于是到考试时什么也不会,考了两个大鸭蛋,算是放过鸭子的收获吧。我十分没面子,恼得眼泪哗哗淌,我二姐那时还在这里读二年级,就去求老师重出题目让我再考一次,老师出了二十个算术题,我二姐和本庄另一个同学帮忙,我终于做完了,老师给了个50分,不是大零蛋了,我当场破涕为笑。羞煞人也!
        开学不久,我还闹过一次笑话,一日大雨,稍低洼处皆积水,那时不兴大人给孩子送伞,就得冒雨往家跑,我怕书淋湿了,就脱了裤褂,玩了回裸奔,先在教室门口的水汪里滚了两圈,再将裤褂裹住小书包,夹在胳肢窝底下,一路跑回家。母亲从没笑话过我,只说我冷得牙关打战,浑身哆嗦,她实在太心疼儿子了,赶快生火给我烤。在母亲眼里,我脱了衣衫不是不道德,也不什么行为艺术,而是认为我宁可受冻,也不让书潮掉,是壮举,是值得向人夸耀的事情。
说到书包,只到上初中我才混到第一个黄书包,以前全是母亲亲手缝制的,是真小,但对我而言还是太大,因为里面除了语文、算术两本书,一支铅笔,一块橡皮,再没别的了。空荡荡地书就容易打卷,成了两捆,边角全折得不成样子,人一跑,书包在屁股蛋子上直蹦,比起今天孩子沉重的书包,那时我真是太幸福了!临到放假,书早已破败不堪,还得废物利用,撕开叠花牌子,折起的边角藏在里面,看不出来,照样是个不错的花牌子!要么输了,要么内急时再拆开用了,总之,如今连半张纸片也寻不着了。
       儿时的课本扉页上都印着毛主席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去争取更大的胜利”,“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语文的最前面往往会有一两页彩色纸,那时就觉得无比鲜艳而美丽!当时还兴用“二简字”,课本上就印着这种不规范字,好在很快停用了,不然不知要对中华文明造成多大祸害。今天不少老年人还会写,算错别字了。
       因为挂了红灯,我一年级留级了,接下来的两年由李老师来教,也是本庄一个长工的后代,长得很漂亮,教完我们后就出嫁了,这个教学点从此荒废破败,不久教室就倒塌了。记得我们班来过一个南京孩子,老师学生都稀罕得不行,但我隐约记得那小孩也没穿得特别光鲜,只记得老师在上课时叫他起来,问他“老师”用英语怎么说,他说了,我不懂,老师重复了两遍。这孩子的祖父叫涂百训,据说是南京某大学的教授,下放在我们大队的张其台子,我亲眼目睹,我居住的那片热土上的一群革命闯将将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捆得像个粽子,抬到台上批斗,抬到大队部屋后暴打。不久,万岁万岁万万岁的伟大领袖就作了古,这一家人终于可以回城,但听说回去不久,那老人就撒手西去。
       回头再说说这个小庄子——小陈圩,跟我家有血脉联系,到我这里已经是三代了,但那时候的人好像很看重老亲,所以还很像那么回事,一庄上到处都是表叔表大爷,而年龄相仿的小伙伴当然就有不少表兄弟,有亲切感,没受过欺负。
       小村四周有圩沟,东南西三面是个弓形,北面是直的,像个半圆的月亮,所以又得了个美称“月牙陈”,今天小庄有个米厂叫月儿城,紧靠245省道,算是一份纪念吧。原先的土圩子已经毁掉,但比圩沟外还是高出许多,庄里陈姓与外姓户数差不多,此时除几户陈姓贫农家还能抬头过日子,其他地主的后代仍然得夹着尾巴做人。东头的吊桥没了,村东西各有出口,夏天孩子们站在沟边往沟里刺猛子,我很羡慕但不会。大人们看见就会骂,“个小焦尾巴滴,还不死来家,看水鬼不把你拖水里去!”那圩沟里真的捞起过死人骨头,当年东北战场上败逃的一支国民党部队看见这个圩子很坚固,就一头扎进来,后来与我军有过一场很惨烈的战斗,村里的老人说,圩沟里堆满死尸。后来就有了太多的鬼故事,夏天水上会漂鸡蛋、绣花鞋、小玩具,吸引人往水里去,下去就上不来了,被水鬼拉下去了。寒天水浅也不能下去,俺庄小红爹爹就是淹死在里面,他也姓陈,以前是给地主家看吊桥的,沟里只有脚脖深水,他下去就栽在里头了,据说两个脚脖子都乌青的,水鬼攥的。有名有姓,活灵活现,我的小心哟,吓得啊,扑通扑通!但冬天沟里结了厚厚的冰,任谁说也没用,一沟底全是孩子,不时扑通一声,又摔倒一个。我们把冰砸开,弄下一块来,大孩子在后面把双手伸进我腋下,我双脚踩在冰块上,向前推,冰就在地上滑。还可以把冰整成圆盘状,中间用管子吹气,就会化出一个窟窿,穿根小木棍进去,两边绑上两根长棍,就成了一个小推车,大孩子推着小的,我坐过这种冰轱辘车,很爽!有个爹死娘嫁人的小子,年龄比我大许多,不念书了,把生产队的牛套了一犋来,在冻上耕来耕去,只能划起一指宽的冰屑。大人孩子都来看热闹,堪比过年。
       学校在庄东头的圩沟外面,课间会口渴,就到后面庄上找水喝,头一家就是我表叔家,他老爸就是当年的保长,我祖父求过的那一位,没做过多少恶事,得以善终。他大哥的媳妇被长工讹走了,只身跑到上海混去了。他后来找了个很不漂亮的媳妇,总算安然无恙。我每次去,先喊一声表婶子,嘴甜事就好办,然后就直奔水缸,抓过葫芦瓢舀水,咕噜咕噜喝下去。
       上课不知干了什么,反正下课就是打花牌子,斗鸡,格房,跳绳,冬天就贴着墙根挤冒油,谁被挤出来了就算挤出来的油,挤过之后浑身是汗,个个都冒了油。老师的哨子不响,我们永远不会想起回教室。
        上学路上怕迟到,一般都会急匆匆的,下课就不急了,当然还是玩。斗鸡,推桶箍,获茅印子,找喇叭瓜吃,到浅水沟里摸鱼。最不堪的是做了一回贼,多少个孩子跑人家地里偷胡萝卜,我体弱个小跑不快,被看庄稼老头杨毒手撵到了,书包也被没收了,到家当然狼狈至极。父亲没打我,带着我去向人家赔不是,要回我的的书包,教育我别当小偷,如今已过不惑,算是终于完成父亲的交待,这辈子定然不会做贼了。
        因为走路贪玩,回家总是不准时,二姐姐当时也在这个小学校,先到家就告我的黑状,父母就会要求我及时回来,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跟二姐吵架斗嘴,她说东,我就说西,她说什么我都反着说,把她给气哭了,回家当然再告我一回。
        每天走过圩子东南角,总要跟两位仙家打个照面,他们就是大名鼎鼎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奶奶,两个五十厘米高的石头人,脸朝东南并排站着,听父亲说,原本有庙,文革中拆了。这两个仙家曾沦落到成为某家猪圈的组成部分,后来可能时运不好,就归咎到二老身上,赶快扒出来送归原处。那时我总害怕二老会活过来,走过时总有些害怕。但父亲告诉我不必惊慌,“土老爷本姓韩,不在东南在西南”,当年韩愈的侄孙韩湘荣升八仙,成了韩湘子,临飞升时,他老爸韩老成老两口跟后紧追,掏问升仙之道,韩湘子边飞边喊“俺爷俺娘,朝大庙跑!”,老两口耳背,听见“朝WA(四声)庙跑”,一看村口有个小庙,就一头钻进去,从此当上了最小的神。毕竟他们跟我是一姓,五百年前是一家呢。这小村如今早已遭遇农村土地平整,圩沟内外再无一户人家,仙人不知何处去,空留圩沟惹人愁。
        不管是大是小,反正那时回家后就难有闲人了,春天打猪草,夏天割草卖给生产队喂牛,春秋两个忙假都得下湖干活,冬天要搂草留烧锅,父亲让我起早背着粪箕去拾粪,粪箕比我矮不了多少,拾过粪再吃饭上学。不过总有不忙的时候,还是老节目,斗鸡,打花牌子,格房,打小橇,砍老堆,没有新花样,照样可以乐此不疲。只是夜生活很不丰富,家家睡得早,偶尔也玩玩藏蒙蒙,人太少,很不成气候,远没有在老家的阵势,没劲。沈永没回老家时还有个节目,讲鬼故事,某庄有女鬼,某庄夜里闹鬼,都是有名有姓的,当时听得津津有味,灯一灭,那些小鬼就全扑到我眼前,全从屋顶里往外钻,我吓得啊,天天蒙着脑袋睡,被窝里那点新鲜空气全让我吸光了——糗大了!
        回想这三年,就做了一件事——玩!要说感受,也一个字——得!
寒山拾得 发表于 2012-11-1 15:51: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我的小学(下)
      从三年级起,我就到大队小学念书了,明明在大陈庄,偏要起个王沟小学的名字,因为是王沟大队的学校。学校仍然没有围墙,但规模大了许多,前后两排瓦房。后排路东路西各有三口教室,前面只有路西有教室,所以准确地说是一排半。而学校鼎盛时有七个年级,一到五年级,还有初一、初二,当时还兴真戴帽子初中,小学办初中,初中办高中,至于办学质量嘛,可想而知。
      这学校以前我来过,算一下,应该是1976年的上半年,大姐已经在这里读书了,我还是学龄前儿童,跟着大姐到学校来玩,没有什么像样的玩具,但那时主席像章可不缺,随处可得,当时不知道珍惜,扔在地上滚着玩,不料被一个极有革命觉悟的女老师看见了,对我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连带我大姐也倒了霉。到底是富农后代,对新社会可能还保留着那一份刻骨仇恨吧,大姐不仅不对我说服教育,竟对那女人嘴服心不服,背地里颇多腹诽,她却不知道我那无知的行动给伟大带来了多大的伤害,这不,当年万岁就挂了,全国人民也挂了白花。
      三年后,我又来了,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二年级的课本上有“你办事,我放心”,记得有一年父亲写春联“感谢华主席,感谢党中央”,现在想来是受郭沫若大诗人的影响呢!记得大队妇女主任(我管她叫表姐,我妈的近房侄女)带人上我家送红宝书——《毛泽东选集(第五卷)》,我妈千恩万谢,可有东西夹鞋样子了!我那时红口白牙,大概是很能讲的,表姐就夸我,我很自得。我的小村最早嗅到上塘垫湖集改革的消息,也抢先一步偷偷分了地,算是改革的先行者吧。
      整个小学阶段,我最怕开学报名,因为老师要登记家庭成分,父亲是个实诚人,从来都让我们以实记实,大概他从来没以自家曾经的富裕为耻辱吧,因为那富裕并非来自偷抢扒拿,也并非像那时的教科书所言来自恶毒的剥削。同样经历贫穷之后,今天的社会照样还有贫富差距,不知当初的那些头头们如果还活着,会不会再下令共了富人的产。但我一报富农,别的孩子就说“你家很有钱哟?”那是一个愈穷愈光荣的年代,那是一个血统遗传的年代,那是一个人分三六九等的时代,你无处可逃!到初中再报成分,我有些麻木了。到高中再报,我有些自豪了。再后来,我终于可以不报成分了。啊,伟大的进步!
      三年级在前排中间,门向南开,我撵上我二姐了,跟她在一个教室里坐着。两个老师对我都很好,语文老师姓殷,金镇人,村干部的夫人,虽说比我母亲要小,但有长辈的样子,对我说话轻声细语,从来带着笑意,她喜欢喊我小名,最多再加上我的姓,很多年过去了,教些什么学些什么全忘了,只留下那永远不老的笑容。后来她的先生出村做官了,最后到双沟,我出差时顺路去看望过她,很穷,什么也没带,唯有一颗亲爱的心。数学老师跟我一庄,我喊他大哥哥,名字起得很牛——家驹!我历来数学不大好,当时最怕上珠算课,天天看他拎个大算盘心里就发毛,什么“二一添作五”,“三下五去二”,让人头大。父亲老熊我,也难怪,父亲的算盘打得一溜四水,什么十六两秤换算“一退六二五”,什么大弓子丈量土地,他都是当时的行家里手,口诀背得滚瓜烂熟。只可惜,就因为是个富农,到了小村只当个助理会计,一气之下干脆辞了。
      出学校向南,是我回家的路,大概三四里路,没有公路没有车,很安全。向北则紧挨着公路,因为要绕一段路,所以一般不会走。但偶有任务,母亲要我们打斤醋买斤盐,扯二尺松紧带,如此之类的事总是有的。于是兴高采烈地朝大队部走,小店就是那里。离小店老远,那股特有的味道就扑面而来,嘴里止不住就淌了狗水。仔细辨别,那味道里有醋的酸,糖的甜,还有长年不通风的霉味。上初中时我还往街上的小店里钻,里面也是这个味儿,今天一般不卖散装的东西了,杂货店的味道也没那么浓烈了。小店此时的主人是我表姐,给我家送红宝书的那一位,年龄跟我妈相仿,闺女大我一岁,跟我同班,她丈夫是招女婿的,在交通部门工作,是公家人,她的地位自然也就高了。表姐一向对我很好,免费送过我一两块狗屎糖,山芋熬出来的,黑黑黄黄的,就得了这么个不雅的字号。不管它叫什么,对我依然有无穷的魅力,剥开极难看的糖纸,让舌尖与糖做一回亲密接触,那一丝丝山芋的甜味滑进喉咙,满足感难以言喻。我那时很不高尚,偶尔走了狗屎运,捡到一分二分五分钱,鬼屁急的,就捏去送给我表姐,换回一块或二块狗屎糖,尽快让他们变成能量,变成可以感受到的享受。啊,丢死人童年!
      尽管从不学习,课本也只是一知半解,但还是直升四年级,还跟二姐一个班,而大姐已经是重读五年级了,第一年因为升学考试时患疟疾耽误了,她运气不大好,第二年考试时同样的原因,让她再一次失去升学的机会,而后我也到五年级了,她只好辍学,万分不舍。二姐辍学在她前面,倒不是因为跟我同在一班成绩又不及我,而是因为当时班里女生辍学成了风气,学习又毕竟要费些脑筋,在向父母保证永不后悔之后,如愿以偿地回家扛了锄头。当然,后来后悔是一定的,但一切都无可挽回。
      我上三年级,泗洪发生过一件惊天大案,红卫小学(今天的附小)老师孙福记(孙大鼻子)一夜杀了十几个人,据说那时泗洪这个小地方都有美国特务,不然这个消息怎么第二天就被美国之音报道了呢?
      进四年级的第一件事就是垒泥桌子,对别的孩子来说很轻松,但我没力气,就着边人的桌子旁边垒了短短窄窄的一小截,像个锥子,我记不清这个泥位子我趴了多长时间,后来有人辍学,大概我也转移了吧。
      老师都换了,语文老师就是当年训我玩像章的那一位,笑脸不多,就算有,我也感觉不是对我笑的,当然她的课听起来自然也没有殷老师上得好。但我得到的批评并不多,因为好歹擦一点在耳朵里也不至于考得太烂,上课也没什么其他可玩的东西,小人书都十分罕见,只好听课。数学老师是大队书记的弟弟,教得怎样不记得了,只记得他还教我们画画,全是简笔画,茶瓶、茶杯、茶缸子,很贴近生活。没有音乐课,有体育,玩玩丢沙包之类的游戏。课本好像又多了一本,叫《政治》,说的全是鬼话,什么办收租院的刘文采,什么半夜鸡叫的周扒皮,跟文革中的小人书倒是高度一致,那些被打倒的地主或是资本家全都对新中国满怀仇恨,总是想尽一切办法破坏生产,往牛草里塞铁钉,拌毒草,不一而足,而我见到却是革命群众将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最好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让他们永远贫困,永远没有人格尊严,不幸的是,这一切都落空了。到多小学毕业时,小人书明显有改变,出红楼梦系列了,画得很漂亮,装帧也古色古香,我看过《黛玉葬花》《宝玉挨打》,爱不释手,可惜要还的。
      还是从来没有家庭作业,还是除了玩就是干点农活,但我又升级了,来到了毕业班。没有了两个姐姐的保护,我开始独自面对风雨。大姐大我四岁,从小就知道疼我护我,小时我走路慢,但又容不得别人走我前面,大姐就得挨个求人家走慢点,但人家哪来那么多耐性,过一会儿又超过我,我再哭闹,大姐没少为难。大姐不讲,我也一点不记得。我个小,也跟人闹过不愉快,但有个姐姐,没人欺负我。我走路依然顽皮,但大姐从来不告我的状。我上到初中了,还是个小不点,大姐很着急,生怕我永远是个小矮人,找不着媳妇。她们都回家干活了,同父母一起面朝黄土背朝天,供我一个人读书,我欠她们的。尽管农村生活艰苦,但两个姐姐都爱栽花,到处找来花种子,贱命的草花长满小院,粉豆花,山芋菊,凤仙花,在门旁站岗的门松,能做药的黄竺葵,也有稍高档点的月季花,最难得的几株黄玫瑰,夏初时开出小碗口那么大的花朵,娇艳得不行,凑近了闻,香气直透心底。最美的是到了晚上,那暗香连邻居也闻得很真切。盛夏时节开放的粉豆花虽说天黑才开天明则谢,又是单瓣,看去很土气,但香味很浓郁,我们睡在院子里,夜夜都是嗅着花香入梦的。后来她们成了家,被生活所累,对花的嗜好早已成为记忆。还记得她们第一次穿裙子,在膝盖与脚脖子之间,未经父亲同意,结果是父亲很生气,好几天不理她们,然后是不了了之。如今想想,整个文革十年,女孩子们不爱红装爱武装,全没了性别特征,而我姐穿裙子竟与十一届三中全会暗合,可见时代真的变了。
      五年级又换新老师了,那个革命的老女人终于不教我了,新语文老师是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姓王,他弟弟后来当个县供电局一把手,他教过我们不久就不站讲台了,做楼面防水生意去了,但我仍喊他王老师。数学由一个姓陈的正式教师,名讳就不说了吧。他儿子跟我同班,一起上初中,一起复读,后来据听说,进了煤矿。上课学点啥全不记得,只知道最怕写作文,《愉快(或难忘)的寒(暑、麦、秋忙)假》,《记一件好人好事》,《我难忘的某某》,年年写,还是无话可写。那时也有作文选,王沟蔡小六子就有,她哥哥是车门街开照相馆的,家里有钱,她就能买起作文选,于是就能写出长篇好文来,什么下雨天帮集体盖粮食啊,什么过马路扶老太太啊,什么与阶级敌人作斗争啊,都是我怎么编也编不出来的东西。于是我每次都写狗尾巴长那么一点,还是跟平板女人装波滔胸涌似的——靠挤。
      我有点背诵的天赋,一次我上学迟到,到班门口就见门两边站了好几个,门里黑板两边还有一排,一到五年级班里人数本来就已经从四年级的三四十锐减到一二十,这一来,座位上几乎没人了。我报告,老师说,先背书,背会就进来坐。大概背的是两首古诗,头一天上课,听完就会了,于是张口就来,老师很高兴,“进来坐!”我很得意,头拿八丈高,左顾右盼走进教室,坐上自己的泥板凳(连板凳也是泥的,不用从家带了)。
      好像此时政策变了,富农家孩子也可以当少先队员了,我终于可以系上用烈士鲜血染红的红领巾了,是我家驹哥亲自帮我系上的,在大会上,很隆重哟!可能是成绩还不错吧,还发我了三四个练习本,宝贝得不得了!   
      那时没钱用纸也极俭省,草稿本先用铅笔写,再用红笔写,再用蓝笔写,最后撕了上厕所。我打草稿写的字虽不能小如蚂蚁,也大不了多少,还排列有序,如果是考试时,发的一张草稿纸往往用不完,如果再发一张,我会省下来。过惯了小气的日子,一看今天的孩子打草稿字如拳大,上来就从中间写,一张纸写不了几个字,心里的火就按捺不住。
      家里穷,夏天上学基本是赤脚,那种泡沫底凉鞋极不耐穿,没几天坏了。最怕走砂礓地和割过的茅草地,一个垫脚,一个戳脚,走路像跳舞,跷跷扭扭地,呲牙咧嘴地,嘶里哈啦地。最可恶的是,有无耻之徒将一种叫作急骨针子的草种带到学校,到处撒播,不小心就会中招,那玩意儿四面都有细刺,只要踩上,铁定戳破流血。屡经磨砺,我们的脚都长了老茧,稍微弱一点的刺根本戳不进去。有一回,我总感觉脚后跟有隐痛,像是戳了刺,就请东头那个表姑帮着挑,结果一根大针差点别断了,翻开好大一块老皮,还没见血,更没见着刺。
我那时特别会过,会替家里省钱,小学的毕业照没要,初中也没要,省下怪好几毛钱吧,今天看来有点得不偿失,少了点回顾往事的材料。再去转念一想,这个世界每天生生灭灭何止千万?如同沧海一粟,我何必太拿自己当棵葱呢?于是也就释然。
      插一段无关学习的事,父亲见庄上别人全是不止一个儿子,而我又十分孱弱矮小,就请祖居庄上一个姓秦的老人教我武术。我喊老人表大爷,从此早晚住在他家,中午回家。他比我父亲大十几岁,大儿子家的孩子比我小几岁,分家另过。二儿子在外地工作,三女儿待字闺中,很漂亮,高挑白净,说话声音也好听,像表大娘,是大队的文艺骨干。表大娘给我盖的被子很干净,那个漂亮表姐怕我把被子弄脏了,每晚都让我洗脚。我有两个师兄弟,是亲弟两个,加上他们的老爸也跟着练,一共是四个人。师父教的是少林拳,先学点基本功,扎马步,扔沙袋子,我只学了一小段套路,毕竟是毕业班,就丢下了,但回家没事时,还是会瞎练一气。自己削根细木棍,假姿六离地用脚后跟一磕棍尾,呼呼耍上一通。虽然连个三脚猫都算不上,但还是很有用的,强身健体了,还手脚麻利了。
      分单干了,家里近五十亩地,没有机械,全靠父母不分昼夜地忙碌,所以上学时我们到家也不能闲着,扯草,烧饭,洗衣裳,喂猪,放牛,割草,拾掇菜园子,农家的活遍地都是,永远也干不完。记得有一年秋天,全家六口连夜拾山芋干,可能是天要下雨,我们就在翻过的土地上摸,隐约看见白的就拾起来,随手塞进拖着的麻袋里,我拾着拾着,趴在麻袋上睡着了。第二天到地里一看,凡是山芋皮朝上的全都丢在地里,再去拾第二遍。只有下雨了,大人可以歇一会,喘口气,我们就飞到野地里拾地皮子,那时荒地多,野草多,地皮菜到处是,黑黑亮亮的,很是诱人。地皮拾回来,淘多少遍才能干净,搂糊汤是首选,打个鸡蛋,撂几根粉条子,洒点面在锅里,啊,那个味道啊,至今难忘!
      分单干后,我家买牛了,头一件金贵的家产,父亲怕拴在外面被人偷去,冬天就拴在自己的床面地,让牲口跟人睡一屋。夏天拴在外面,父亲就睡在牛旁边。我稍大一点时,清理牛粪的工作一直归我。为了让牛睡得舒坦,每晚我要背几粪箕干土,麦糠,铺在牛的地盘上,第二天连屎带尿加上那些土,再清理出来。
      大概在我五年级的时候,分单干有几年了,家家有点富余了,父亲带着村里三四个远赴安徽宿县地区,找一个亲戚帮忙,每家买了一辆自行车,那时买无锡长征牌自行车要凭票(买布有布票,买油有油票,买粮有粮票,不细说了),父亲就买了西安产的延河牌。于是就有了一道风景,每天饭后,家家的孩子都推出自行车来,女孩后边有人扶,歪歪扭扭,大呼小叫。男孩全是自己练,把右腿伸进三角杠里,来回倒链子,当时称作掏猫洞,别大杠,渐渐熟练了,就抬腿上了车,骑行自如了。而我一直别大杠,抬腿怎么也上不去,个小腿太短!
      别了,我的小学时代!父亲没想到我会考上公社的初中,本打算找人给我留一级,到公社中心小学念一年考洪中,但既然考上了,就念吧,反正也没指望富农子弟能考高中上大学,能认几个字就行了。于是,我要读初中了。
寒山拾得 发表于 2012-11-2 10:13: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我的初中(上)
      不到十二岁,我上初中了,但还不是最小的,我同桌比我小月凡,我俩关系很好,最可恶的是他后来竟跟我大表姐结成夫妻,当了我表姐夫,尽管我从来没叫过他表姐夫,但还是有些耿耿于怀。不幸的是,这种事情后来还有,我老婆的姐姐也比我小,三天两头见面,老婆总会督促我,叫我入地无门也。后来孩子出生了,好极了,孩子他姨!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我也有报仇雪恨的那一天。我初中复读时的同桌后来跟我表妹成了亲,我也讨了回便宜。但我还是没露出小人嘴脸,他也不肯喊我哥,我也没拿这个当回事。
      每天不断有人来俯下身子问我,“你多大了?”“13岁。”我报虚岁,须仰视才见对方。他们不信,“哼,介小孩怪有心眼子,还会蛮岁数哩!”我就觉得很冤,他们实在是以小人度“小人”之岁数!
      学校离家近十里,光靠跑有点困难,于是我要骑车去。我那时是真矮,家里仅有一辆延河牌加重自行车,比我矮不了多点,比起掏猫洞时,我也长高了一点点,但就算座垫放到底,我还是够不着脚踏板。我只好再降低高度,骑到车大杠上,再将身体左右倾侧,脚尖总算将就够到脚踏板了,但屁股和大腿内侧很快就吃不消了。母亲很心疼,就找了些破衣烂衫绑在大杠上,我累了坐在上面可以舒服些,骑车时对大腿的摩擦也小些。下坡时,我就将屁股挪到座垫上,舒坦片刻。在小村,我们骑车很难遇上个人,但出了家门,外面的人就显得太多了,那点毛撮毛技术就不够用了,我闯祸了。
      有一天放学,铺天盖地地一大群小鸟飞到很窄的公路上,没人讲究什么靠左靠右,我也是。对面来了辆自行车,上面是一对恋人或是新婚夫妻。眼看着车子离我越来越近,我不知该如何对付,不知道刹车,左右晃两下,“咣”一头撞上去,人家质量大,稳如泰山,我倒了。他们不让我走,因为我走的是反道,还把他们的前叉撞弯了。具体情形记不请了,只知道我同班的,邻班的,高年级的,围了一大圈,七嘴八舌朝着人家,“你看他这么一点小孩子,你这样大声么叫对着他,要是吓着他,你们要倒霉的!”结局是他们自认倒霉,推车走了。感谢我的师兄师姐们!尽管我叫不出你们的名字,尽管你们让我蒙过冤。
      还有一回,在快到学校的斜路上,我跟一个老头迎面相遇,路很窄,但就我们两人,他侧个身,或者我朝旁边让一下,就可以相安无事了。但他想躲我,我也想躲他,在彼此躲闪中,我们亲密接触了,我把自行车前轱辘硬生生岗进了老头的腿裆!前轱辘不倒,车子就没事。我倒是安然无恙,老头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了,“你介个小孩怎么骑车滴?我躲你你还撞我!”上回我是真悖理,这回我是真委屈,我可是躲了又躲啊!好在那时民风淳朴,我下车,道歉没有没记得,反正没什么麻烦。
      这两次耻辱记录我一直记在心里,后来为了练技术,我专门捡手扶机车辙印子骑,宽度不过十来公分,因为是泥路,深度倒不小,稍不小心就会摔跤。我还从渠道底骑到顶上,再慢慢放到底。觉得技术过关了,就从车门山北坡往上骑,走折线S型,到山顶再朝南坡放,领略那种飞的感觉。后来胆更大了,竟然从山顶往北坡放,北坡很陡,有个同学就失手了,摔得鼻青脸肿,没腿断胳膊折就算幸运了。如今想想,唉,年少轻狂啊!
      分单干之后,我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母亲很心疼我,经常给我毛把钱,让我买根油条吃,那时五分钱一根的油条比今天五毛一根的要魁梧很多。我也会省点钱,朝新华书店跑,记得买过小人书《党员登记表》,峻青的作品吧。买过一本语文课外知识的书,什么组字画啦,字谜啦,早不见了。从小就偏文科,数学资料一本也不愿意买,成绩烂,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了。书店是供销社的一部分,悬挂许多领袖画像还有福寿延年的中堂,过年时还会有许多年画,连年有余之类的。电影明星上墙,应该是我快毕业时的事了。我能记得的最早一张年画大概是1979年的,好像是一幅水电站的图。父亲每年都会买一张年历画,买一本日历,再买一本历书。如今这些都已基本退出历史舞台,它们的变迁兴亡史也可以写部书的。
      朝书店跑,是书对我的自然吸引。我也爱朝布店跑,因为我第一个梦中情人的姐姐就在这里卖布,而妹妹也常在这里出现。还有常跑的地方就是说书场,一架小鼓,两块铜板,一张嘴,就把满场子人的腿紧紧拽住,连饭也顾不上吃。等我放学再赶到那儿,基本上也该散场了,那就听几句书尾巴吧。车门街农历一三六八逢集,十里八乡的村人买个针头线脑的,都会来赶集,顺便也听听书。说书人每到关键处,肯定会停下来要钱,人人往后退,很尴尬也很有意思的场面。我有个表姑住在街上,很有优越感,说天天可以听书,想吃油条能站在锅边等新炸出来的。但她家太穷,很少站在锅边等油条。她老是说,现代人没有本事,说古代人厉害,什么都是宝贝,杨府丫头杨排风的烧火棍是宝贝,身上背个粪箕子也是宝贝,手里提把小锛也是宝贝,背后插把锅铲子也是宝贝。我那时年少,总怕人不知道自己很有学问,总爱跟她辩,惹她老人家不高兴,今天想想,我那时实在太聪明了!我那点所谓知识,其实都是父亲告诉我的,他说“说书没有法,就把神仙拉”,还没某说书人到某村说书,一部《三侠五义》说了半年,实在没法再说下去了,但村人热情似火,不挣这个钱实在对不起自己,就出门到村外转转,忽见一只野兔从面前奔过,顿时灵光一现,长啸一声,转身回村,又在村里呆了半个多月,才将这一部书收尾。村人也并非不知这些故事的真假,但实在太吸引人,就以假当真了。他们过后也会想法子编排这些说书人,说有条驴天天吃辣条子(本地一种灌木),拉出来的竟然是篮子!人问,哪来的篮子?答曰:驴肚里编的!村人也这么说唱走鼓子的,“谄书俚戏,没有屁眼走鼓子”。
      刚分单干时,一家人拖着平板车到城里卖山芋干,总是父亲掌把,一边两根绳,两个姐姐在一边,我和母亲在一边,一车起码千把斤,一家人伸着脖子,身体前倾,像耕田的牛,后来家里有牛,这活就归牛了。那时农产品价钱极贱,山芋干才几分钱一斤。记忆中父母让我们吃过街上卖的馄饨,味道不错,但太不实惠,根本吃不出个肉味。到我上初中时,可以天天有人赶集,母亲陋三岔五会叫我打斤把猪肉来家,也跟城里人学包馄饨,口感肯定不及城里,但实惠是跑不掉的!干脆包成了肉饺子,个个揣得肚大腰圆,好容易煮熟了,咬开全是肉疙瘩,我大呼过瘾!那时买肉,有关系的能买到肥的,如果我不提醒一下卖肉师傅,那打给我的肯定尽是瘦肉。过来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肥肉可以卤油,能多吃几天,瘦肉一顿就剋光了!
      那弯子平时见着肉的机会多了,赶上过年,更是美得屁颠颠。家家熬山芋糖,沾上芝麻和花生,谁到家就给谁揣上一大把。我家买了大块的猪肉挂在屋梁上,不出正月用不着上街。我家还要拐豆腐,漏粉条子,滴小豆饼子,年货越备越丰盛。太啰嗦,不细说了,我这番喋喋不休早惹人烦了,能看到这里不容易,要爱护,要珍惜!
      那是一个快乐的年代,幸福洋溢在身边每一个人的脸上。虽说是个乡下的初中,但跟随时代的脚步一点也不慢,很少有机会直接听到港台明星的歌带,但彼此传唱还是让歌声飘满校园,《迟到》,《童年》,《外婆的澎湖湾》,《校园的早晨》,《垄上行》,《我的中国心》,《万里长城永不倒》……今天能记得的课文恐怕只剩只首小诗了,但这些歌曲照样可以随口哼唱,到歌厅一张嘴还是这些旋律,让那一帮年轻人鄙视:“哼,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来哭显什么滴?”上课时没几个听课,都在忙着传抄歌词。我也爱抄,我也爱唱,下课唱,走路唱,回家也唱,奶奶听惯了走鼓子,对我唱的走了调的流行歌曲评价不高,笑着说我“日本鬼子扛芦该——你看你那什么枪!”你不懂?还有一个同义歇后语,“驴屌打大雁”,总该明白了吧?
      别说那个年代缺少文艺,今天想想也算不少,小学时听收音机,《杨家将》,《岳飞传》,《三打祝家庄》,《隋唐演义》,相声,评书,山东快书;初中跑到邻村看电视(俺那庄太小,通电成本太高,直到九十年代末才通电,可能是全县最后通电的村庄了),《霍元甲》,《陈真》,《排球女将》,《血疑》,就那一个台,播什么收视率都奇高,连再烂的广告都不会被放过,“正义的来福临,正义的来福临……”小孩个个都会跟着唱杀虫剂广告。
      那时候最值得一提的电影是《少林寺》,它所引起的轰动无与伦比。车门该上一个小青年一气连看了七八遍,就为看王仁则摸白无瑕的大腿,那实在是一个饥渴的年代。然后武侠片铺天盖地,《少林小子》,《火烧少林寺》,《武当》,《南拳王》,《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应接不暇了!练武之风也一发而不可收,屁大点孩子,一见面全是张牙舞爪,伸胳膊动腿,哼哼哈嘿!我们学校当然也不例外,校园俨然武校,一下课到处龙争虎斗。有需求当然就会有供给,武侠小说,武术杂志立马横行天下,金庸、古龙、梁羽生大行其道,我连放牛时也揣本《七剑下天山》,跟我表姑崇拜评书里的英雄一样,我也走进了盲目崇拜武侠英雄的误区不能自拔。
      那是一个文学勃兴的时代,我记得某个老师在学校的宣传黑板上抄纪宇的《风流歌》,好像哪几个老师还激情朗诵过。我从同学手里借过一本中篇小说集,第一次看到关于爱情的文字,《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中有个小毛子,在女主人公脱毛衣时无意露出身体的瞬间。他无法自持,悲剧从此发生。跟那个连看七八遍《少林寺》的青年一样,我的反应也很强烈,于是,我心底的那点小东东萌芽了。
      从小老师让我们学雷锋,初二吧,又开始学习张海迪,中国的保尔。当时发了一个活页小册子,老师教没教不记得了,但像我这样一个阅读材料的极度匮乏者,只要是发到手的文字肯定都认真读了。后来一直很关注这个顽强的女人,听说她嫁得不错,听说她写作了,听说她唱歌了,听说她参加残奥了,听说她当政协委员了,听说她当残联主席了,听说她入德国籍了。她已经出面辟谣,真希望这一回不是真的,不希望我儿时的偶像在我不惑时轰然倒塌。
      说了许多快乐的事,让人觉得我的初中就是天堂,其实不是。但时间会过滤很多东西,快乐会轻易留下,而那些令人不快的东西真的需要刻意去回想。刻意地想一想,说点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事吧。
      我家所在的那个小村北面离公路有三四里,东面离公路也差不多,向南干脆接不着公路,晴天还好办,土路上照样可以骑自行车,但一遇雨雪天就很麻烦,得跑!当地是粘土,穿靴子根本走不动,大多是赤脚,怕砂礓,怕石子,怕茅草根,怕铁钉子,怕碎玻璃,最怕走到车门街上,满街都是散养的猪以及它们的排泄物!任你怎么跷跷扭扭,总会不时踩上地雷,唉!更糟的是半路上下雨,盖瓦里塞满泥巴,没法骑,连推也推不动,得让车骑我,换位思考真的很有必要,加重自行车再加上粘的泥巴,比我体重轻不了多少,脚下再泥泞,痛苦可想而知。
      因为刚刚告别饿肚子的年代,家里过得都很节俭。冬天天极冷,母亲疼我,又不舍得买手套,就用棉布包上棉花,为我缝了一副手套,大拇指单独在外,其他四指放一块儿。拇指那儿的棉花很快跑到一边,只剩下两层布跟寒冬斗,结果输得很惨,连带我也跟着倒霉,手指冻得麻木了,握不住车把,眼泪就哗哗地流。后来干脆跑吧,但脚底上那双千层底的棉鞋早上起床时早已冻得硬梆梆,万般无奈还得穿进去,用我的体温去焐它。跑到半路脚才会暖和,到学校早出汗了,坐到座位上,一节课后,地气早将热气吸光,脚又冻得生疼,止不住要跺,一屋里鼓声阵阵,老师发脾气,鼓声止,过一会再发,再发脾气,如是者三。
      那时已经有人穿白色运动鞋了,时称小白鞋,童谣说:“小白鞋不系带,玻璃丝袜子露在外。”其福气活现可以想见!我也想有一双小白鞋,也小声提过,母亲没吱声,就算了。穿得最多的母亲衲的千层底,针脚很工整,很细密,鞋边包得也讲究,就是不经磨,往往是前露脚趾头,下面脚掌脚后跟都出来透气。母亲太忙,就买塑料底做鞋给我穿,几回穿过底子就磨平了,平时走路都得小心,雨天更是滑得厉害,稍不留神就是一个大跟头,全是仰面朝天,摔得很结实。那鞋夏天穿不排汗,冬天穿不隔寒,谁穿谁知道。
      那时农村交通基本靠走,通信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不管走哪条路,都得经过村庄,都得与狗打交道。父亲教我,好狗怕三蹲!父亲还教我,遇狗莫慌,莫跑。我记得很牢。一次遇上下窝狗,很凶,从身后朝我猛扑,张开血盆大口,隐约感觉到狗牙已经和我屁股有了摩擦,我屁股向前一挺,狗牙从裤子上滑过,我疾蹲,陡转身,随手在地上乱摸,不幸的是没摸着大的土块,就抓了把土,猛地朝狗脸上撒去,那狗一惊,噌地向后蹿出好几米,我再蹲,终于找到大一点的土块了,忙捡在手里,高举着,与狗对峙,不敢扔出去,怕狗再攻上来。这时狗主人出来了,帮我解了围。但是好像还责备了惹了狗,我很愤愤。我还用手里的雨伞跟这条狗周旋过一回,没这回险,不细说了。
      第二次历险,我骑车经过新朱庄,有条狗跟着我,我不敢骑快,故作镇静慢慢骑,那狗就跟着我,将嘴张开,放在我脚上,我动作稍大点就会碰着它的牙,不骑就会摔倒,怎么办?我就来回倒链子,上下不超过五厘米,晃啊晃,一直晃出十几米去,那狗眼看离开了自己的控制范围,才松口放我走。我长出一口气,后背都湿透了。
      还有一回是从南边的小刘庄回家,遇上一群狗,在庄后边把我围起来了。个个凶巴巴的,汪汪个不停。我连忙从肩上取下书包,在头顶上旋转,将狗向后撵一下,再趁机俯身捡土块,你朝哪条狗跟前走,做出扔的动作,它就会向后躲,但我不会扔出去,不然其他狗就会扑上来。我再转身吓唬另一条狗,在对峙中,我不停地向北挪动,眼看就到了一条干沟边,一过沟,就出了这群狗的势力范围了,它们就嚷嚷几声收兵回营了,我也终于可以安心走我的路了。跟狗斗的次数多了,总算有惊无险,我也总结出许多经验来,老早嚷嚷的一般都是胆小的狗,你不必计较,全当没看见。真正厉害的狗起先看不到动静,等到你跟前时才露出凶恶面目,反应要快,要面对它。狗离了主人离了村一般都不可怕。狗有没有敌意,看眼就知道了。
      跟人斗,我反倒没有斗狗的能耐和把握了。我说过,那是个尚武的时代,我班有个叫朱跃的,家住学校南边的桥口庄,年龄大,个子也大,长得凶巴巴的,天天拖根九节鞭,到处张牙舞爪,班里女生都恨他。有一天,我正蹲在地上弹溜子子,他从我身后经过,抬腿从我头上喇过,我感觉到了,当时怒不可遏,因为尊严受到极大挑战。那时流行“喇你骚,不肯长”,而他的这个动作就叫“喇骚”。我原地转身,抬脚,正踢中他的下巴!我说过,五年级时我练过几天三脚猫的功夫,身手还算敏捷。他一点也没反应,是根本没想到我会踢他。他气得暴跳如雷,追着我猛踢,每一脚都奔着我心窝来,一副凶相毕露的架势,我后退,闪躲,用手向两边拨,有个同学实在看不下去了,上来把他拉开,说:你这么大个子,欺负人家这么大一点小孩子,还好意思啊?”他才终于作罢,恨恨地说:“乖,这小子还怪丧了,我连踢他十几个穿心腿,都没踢倒他。”那个出面保护我的同学,我永远都记得,他叫薛永利,个子也大,但从不欺负人,我在心底里把他当作自己的大哥,他有个好兄弟,也跟我同班,叫谷银,他们都是我的保护神。我上高中遇见过朱跃,点头之交,还算客气。我找过那两个弟兄玩过,后来大家都忙,见面很少,但无论到什么时候,如果他们用着我,我能帮上忙,我毫无二话。
      那是一个谣言盛行的年代,某年城里乡下突然就盛传得传用王母娘娘的面头,据说从家后河北传过来的,某户喜得王母娘娘的面头,以其和面,福气不绝,村邻争相传借,以至一传十,十传百,而至千家万户。在一个夏日的夜晚,家家在院里乘凉,忽见东北方向的天空亮如白昼,十几个巨大的火球一路飞奔向南,大人孩子都仰头注视,大声惊呼。火球消失了,争论开始了,有说是神仙的,有说是飞机的,有说是侠客飞过的,反正拿不准,心里七上八下,今天想想,一定是让我赶上了流星雨大爆发。
      另一回是听说不知哪个敌对国家派人到中国,到处给人打针,不管男女,打了就不能生育了,一时间人心惶惶,课也无心上了,有人干脆躲在家里不去上学。我也不例外,也为此逃了学,可见传宗接代的使命感在我心中根深蒂固。小心眼里满是恐惧,最后想到奋起反击,在课桌肚里塞了砖头,万一坏人来了,他一下子也打不了几针啊,他打这一个,我们就一起上,用砖头砸死他!那时两岸关系还很紧张,彼此还在搞着敌对宣传,东风劲吹时村人偶尔会捡着台湾的传单,我运气不好,一面对此心怀恐惧,一面又极想也能捡到一张,到底没如愿。那时听收音机,偶尔播到台湾自由之声,一下子就能听出来,声音跟我们常听的普通话不一样,都很有煽动性,听两句得赶快换过去,敌台嘛,不能听,据说国家可以监听到,能逮捕人的!
      上初二时,东北“二王”到处流窜,一时间全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二人在淮阴抢钱,有人说也到过泗洪,恐慌情绪弥漫在每一个的心头。好在什么事也没发生,而后“二王”在江西被击毙,人间从此太平。今天上网搜索,还能找到当时的报告文学,但各家的说法不一,孰真孰假,谁能说得清啊?等吧,也许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那时基督教初兴,信教的人到处拉人入伙,到哪都鬼鬼祟祟,神神叨叨,挺怕人。我有个信教的表姑,娘家是小陈圩子的,嫁在泗县城,她来我家走亲戚,天天劝人信教,我不敢到跟前听。那时她的成果好像很不理想,但后来她的队伍倒真是越来越壮大,我母亲成了教徒,再后来大姐二姐都当了村里的教会头子,天天讲道了。我一度很排斥,现在想来,人有个信仰也不是坏事,精神有寄托,万事有奔头,临死心不乱,多好啊!
      那时公路窄,车也少,但车祸还是会有的,俺家西边的张其台有个青年叫小孬子,独子,极娇贵,不然不会起这个名字,农村凡是叫什么狗蛋啊,锅卡子,拴住子,都是拉不住孩子才起的,名字贱好养活,好多孩子还得像拴牲口样的在鼻子上打眼,长大了再开锁,俺庄有个人四十多岁儿女成群才开锁。回头说小孬子,有一天跟同庄人一起上开手扶机上街,他腿朝外偏坐在车帮上,草帽被风吹掉了,就伸手下去够,结果就被卷成车轮下压死了,开车的人被他家认定是故意的,让他家断子绝孙,从此成了世仇。他庄小懒爹爹运气好点,被过路的汽车压断了两条腿,保住了一条命。他家很隆重地打开小懒奶奶的坟,将两条腿放在棺内,提前报道,与老太婆会合。从此小懒爹爹成了外(第二声)不,爬着坐到犁拓上,家里人把牛套在前面,他赶牛出去放。今天再说犁拓这种东东,怕是没几个年轻人能听懂了,一根木棍一劈两半,剖面整光滑,前后有架子,前低后高,农人要耕地,就将木柄铁犁放到犁拓上,让牛拉到地头,再将牛直接套在犁前面。套牛耕地是个极讲究的活,两头牛可以五五开,四六开,三七开,我见过,但没学会。小懒爹爹好像没活多久,我见着他时他极黑瘦,又矮小,很怕人。他死了,不再受罪,家人再一次打开小懒奶奶的坟,老两口这回是彻底团聚了。
      初二时第一回亲眼目睹车祸后的惨状,死者叫李洁,比我低一届,长得很漂亮,深得师生的喜爱。许多男生都暗恋她吧,反正我也觉得不错。听说有车祸,很多人心里有种莫名的冲动,去看看!我是特地绕路去看的,只见到一张席子盖在她身上,听说脑浆都压出来了,心里说不出的恐惧,做了好几回恶梦。
      都扯这么多了,看官心里早该问了,你怎么不谈谈你的学习呢?唉,愧煞人也!我总自鸣得意,我小学没认真学过,照样可以考取初中,尽管两门总分才103。到初中还是上课听听,下课就玩。一考试才发现,完了!但家人从来不问成绩,班里不缺成绩差的,于是就这么糊下去,三年一晃过去了,我初中毕业了!我没敢报名参加中考,听说第二天要考试了,我搬了大板凳就逃之夭夭,惶惶如丧家之犬。
      我的“辉煌”历史:数学考9分,英语得12,还是在桌底偷翻词典得来的。父亲熊我,怎么才考这么一点分,我姨哥在城里教书,他过年时恰好在我家,告诉我父亲,“不要熊他,他们学校的平均分就是9分。”
我语文一直还算不错,基本能及格,从小打下的底子,听了那么多评书相声,听父亲给我读过《西游记》,《七侠五义》,《万花楼》,稍微能读书时也读了一点书,上课时也能稍微听懂一点,总算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浪子了。天生喜欢地图,地理也不差,可惜正式考试不考。植物学动物学图片多,我也喜欢,可惜也不算分。其他就不能提了。其间,曾有个娘舅家的远房表哥又是我学兄,他已懂事,知道学习的用处了,他劝我要好好读书,也带我到车门南边的河堆上去背书,三分钟热度,见玩早不要命了。因为弹溜溜子,我右手大拇指盖竟然磨出个深深的槽来!期间我姑妈家的大表姐还有她庄周建也动员我学习,还住到车门街上我表姑家,结果我尽看《聪明的一休》了,表姑自己最爱打小鬼牌,窄条的纸牌,大概跟麻将是一家的吧,我没兴趣。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我们得罪了表姑,气得表姑拎二斤肉上我家“辞路”,就是从此两家亲戚再不往来。父亲比她小,对姑母家的亲表姐使劲地陪了不是,表姑才高高兴兴地回去了。父亲好像没熊我,但我只好再回家住,那时学校基本没有住校的条件。我的两次发奋史就这么终结了。
      我的第一个初中语文老师叫苏道南,泗县通海街西边苏庄人,老私塾底子,字写得特别好,我五年级小学老师的儿子跟我同班,就知道去他家请教,跟他学写字,我也知道写毛笔字好看,肯定有好处,但狠不下心来学,这个怕吃苦的毛病看来一辈子也改不了了。苏老师讲古诗最好,总爱给我们讲诗歌格律,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那时不甚了了,但长大才渐觉这些都是好东西,可以受用一辈子的。每到过年前,苏老师最忙,各庄的舞龙队都得来找他画龙,片片龙鳞都很夸张,舞起来呼呼生风,上下盘旋,是另一个话题了。初二时的语文老师很年轻,姓名都不记得了。初三的语文老师是班主任,叫周崇敬,大桑园人,夫人孙凤英也教我们。
      初一时教我数学的是陈志殿老师,他也是班主任,很多年后他进城教书了,我见他时给他打招呼,他不认得我了,难怪,我的老师基本上都不认得我,一是那时年龄小,后来变化大;二是那时从来不学习,也不捣蛋,老师不可能关注到。但只要是教过我的老师,我见了都会打招呼,执弟子礼。我不学,不是老师的责任,同坐一口教室,我们班那年考取一个师范生,一个洪中的,可见师父领进门,修行靠各人。我没怨过老师,家长给我吃穿,辛苦一生,更没什么好怨的,要怨,只有怨我自己那时太贪玩。唉,三年的好时光啊!
      隐约记得初三时数学分几何、代数,由张醒、刘国标两位老师教,张醒是个小个子,一看就极精明,眼很锐利,他上课学生一般不敢胡来,怕他动怒。他家有个风琴,我进去玩过几下,他从来没因此批评过我。刘国标老师人憨厚,上课从不发脾气,是个大好人。他是至今到母校仍能见到的唯一的老师了,听我一个亲戚说,他今年竟然还当了班主任!管着几十个猴崽子,那么一把老骨头了,要珍惜了!
      刚进校,英语是张文贵老师教的,他在车门是名人,故事很多,我不敢说了。他拎个小录音机,让我们读26个字母,再放给我们听,新鲜得不得了!可惜不久换了一个新来的女老师教了,只到初三,才再听他上课。女老师姓顾,那时非常年轻漂亮,就是不怎么白。她有一回读单词“the”不小心读成“日”,全班笑倒,老师羞煞!
      我的物理老师分别是吴永华和张亚波,吴老师上课有两个特点,一是喜欢咳嗽,频率极高,同学们就拿笔记录,每咳一声在纸上画一道,下课再数,好几百下呢!二是抬左手朝下摇手表带子,可能因为表带松了,手一垂就会掉下来,于是再抬手摇,如此反复,也是一乐!张老师没有什么特点的动作可记,只记得他曾骑摩托摔过一跤,鼻梁骨摔断了,门牙也摔掉两个,请了几天假后,他终于又走进了我们的教室,此时伤未痊愈,鼻梁上仍贴着胶布,嘴里当然齿缺如狗窦大开,全班暴笑!他等全班笑声停下来才开口说,我明知道你们会笑我,但是我还得来,不然你们的课就没人上。全班再没人笑他了。后来他进了县教育局,后来出了点事,自己的事刚了结,公子又不不幸遇车祸丧生,一恸!
      还能记得历史老师朱恒春,毛胡长脸,人极清瘦,戴着很古板的眼镜,上课爱笑,一讲话嘴角有白沫。他是隔壁我表姐所在的甲班的班主任,教他们班的语文,兼这两个班的历史,他为人很热情,听他说,当年我姨哥高考报名他出了力。我后来在外复习,回来报名,也是他帮的忙,才弄了个假的毕业证,没花一分钱,那时的校长还是我在时的那一位,杨永隆,人称杨多啦,很不情愿办。朱老师家住车门街上,沿街开一间裁缝铺,他夫人坐店经营。他的公子比我大两岁,因为老留级,初三时就混到跟我一个年级了,就在朱老师自己的班里。公子平时爱跟公社几个干部家的同龄孩子玩,人称四大公子。我在外混两年才回来考高中,结果高一时竟又进了同一个班。公子极聪明,就是无心念书,喝酒游逛,交友恋爱,自然没考上学,后来投亲到安徽宿州跑车,开化工厂,如今手里资产千万,只朝亿努力呢。可惜的是,朱老师没等公子发达,早已仙去,只有在心里想着他的好,遥祝老师在天国过得好。他有一个弟弟,在我们上初中时因为酒醉后卧床抽烟,不幸失火身亡,在那时也是个不小的事了。
      教我体育的是刘长宝老师,山南灯刘庄人,有点口吃,咬字不是太清。我上高中时,他到我宿舍找过我,大概是帮他写党校毕业论文什么的,记不清了。老师安排的事,只要不犯大错,能干都得干,尽管上学时我不是个优生。
      教我初一植物学和初三化学的是谢卫东老师,可能小时得过天花,脸上微有几颗麻子。听其他老师讲,谢老师怕老婆,他老婆怪来劲了。谢老师的夫人名气远超过他本人,先是公社中心小学的老师,后调进乡政府,再进县计生局,一路红红火火,最后栽在过年打麻将上,连同谢老师一起。犯错时谢老师已经调到县进修学校了。
      提一下食堂师傅朱家贵,学校旁边桥口庄的,看上去有点凶,对很多学生态度不是太好。我第一天去买饭,根本挤不到窗口跟前,被淹在“人民”的汪洋大海里了,伸不出头来,气都难喘一口,朱师傅很生气,大骂那些学生,“妈的,一个个人高树大,挤什么挤,没看见有小孩排队哟?”所有学生安静下来,排队,我终于能买到饭了。我递过饭菜票,他打过饭菜,向我笑一下,我心里很温暖。
      还能记得几个同学,本班的张兵,洪涛,朱洪中,刘刚,韩斌,张玉兰等。张兵家就在学校东边,他家屋后的私厕被全校师生当公厕使用,他家从未向学校抗议,估计有顺手赚点大粪的想法吧。晴天还好,阴天上厕所是件麻烦事,因为我老是赤脚,里面屎尿横流,无处插足,纵使我跷跷扭扭,最后还是踩了两脚,满载而归。 有一天听说他家在前面新汴河里逮到一条大鱼,学生课间全涌到他家,只见一条鱼横躲在他家小桌子上,头尾都伸在外头,好一条大混子!大概上百斤吧,第一回看到这么大的鱼,开了眼界。朱洪中原名朱兴中,可能是想考洪中吧,就改了这个名,但学习一点也没见努力,所以终于没上洪中。他哥哥在车门街上卖猪肉,一手攮子,一手砍刀,胸前大围裙血呼呼的,我见了就怕。洪涛爹爹跟宿迁侉子学建筑,后来带人给我家盖平房,质量在我们村是第一。洪涛那时毕业了,也来打下手,所以记得他。刘刚,重岗顺河集人,跟薛永利、谷银一起玩,也是我保护伞吧。韩斌跟我小学就同学,一直很稳重,学习很刻苦,毕业后考上洪中,考上淮阴师专,成了俺大队极稀罕的几个大学生之一。张玉兰是西边车朱庄的,她侄子张德子在车门小学上学,起居都由她照顾。当时我们班男女授受不亲,关系挺僵,男女生一讲话,马上就有人说谈恋爱了。朱跃好欺负女生,张玉兰背地就骂他。她跟我讲话,不必担心有人说闲话,我太小,不折不扣的小弟弟。写着写着,很多人的形象又跑到我眼前,很多往事又来我身边,不一一写了,不然狗肉账就没个收尾的时候了。
      邻班初三时转来一个学生强明江,前两年没学过英语,天天见过下课就打开收音机,跟着学。老师总拿他来教育我们,我心里也挺佩服他,但就是没毅力,丢死人了,不提了。后来他也考取洪中,再考上苏大本科!车门一大才子是也!不过此兄是个读书的料子,却不是经商的高手,后来从公立学校出来,辗转了不少地方,总是难成大业,有些壮志难酬之悲凉。谈及原因,我总以为是他性格使然,他书生气很足,杀伐气不足,见人容易先脸红,比起我另一个同乡,到处山吹海侃,坑蒙拐骗,说瞎话不脸红,那真不是一个境界。唉,毕竟是故人,另一个就不指名道姓了。
      另有高年级的张氏某人,东西二庄人,家境贫寒,长相不错,尚在初中即与本村一女订婚,令人眼红!据说此女极贤惠,在家死苦一头泥,攒点血汗钱还都补贴了此兄,只盼他日花开并蒂,枝结连理。历经复习再复习,此兄后来也上了高中,再经复习又复习,也进了大学,而这女子也等到人老珠黄。最终还是被甩了。其实此兄高中就对美眉暗送秋波,大学更是如鱼得水,偏要等到毕业再甩这女子,其人品在一乡颇受质疑。也不点名了吧。
      低年级的同学我也认识几个,捡两个说说吧,一是张明春,车朱庄人,面黑如铁。邻班,跟俺班张玉兰同庄,他们一起说话,跟我来往不多。但此兄后来上高中时与我同班,高二时对我有恩,特地表一下。我是个奇懒无比的家伙,早晨起得迟,来不及买早饭,天天都是他帮我带饭,捧到床头,我吃了早饭才下床,急匆匆朝教室赶,还动不动就被许宇之校长或是刘精一副校长迎头截住,愧煞人也!若无此公,我每日没了早饭,恐怕早得了胃病了。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只可惜我至今穷困潦倒,他倒是大富大贵,宽头大脸,红光满面。唉,欲报无门啊。背着他夸夸他吧。
      另一个叫许大才,他的班跟我班不挨着,但两家有亲戚关系,以前人重视老亲,一旦家中遇事,带亲戚要带好几辈。我们是弟兄,又同年,自然共同话题就多,而他有个哥哥跟他同班,我们几乎就没什么可谈的。我上过许大才家,他的母亲、我的表姑对我很好,细节难以记述。只记得那时不常洗脚,一脱鞋连空气中蚊虫都直往地上落。于是晚上要洗脚,两个家伙光是用水洗还嫌不够,还要在臭脚丫上抹点花露水,总算遮盖过去了。亲戚常走就亲,不走就不亲。后来,大才上泗县城里念书,天天忙着花小女孩,没念成书。回泗洪念职中,还是贪玩,仍然念得不怎么样。再后来就进了棉织厂,下岗之后沿街卖豆浆,烤老鹅,开打字复印室,挺能折腾的,也终于让他过了个小康。哥儿们感情一直不错,毕竟一起拖过堂灰啊。
      这三年里,我的个子老不见长,大姐曾表示过担心,“唉,介要是还没有我高,长大上哪说媳妇啊?”没有体力,干不了重活,放暑假我依然放牛,那时马公部队种了大块的田菁,正是放牛的好地方。一年夏天发大水,我把牛绳缠在牛角上,指望它就在河这边吃草,不料那牛天天在田菁地里吃痛快了,没打我招呼自己就过河了,眼瞅着要回家了,牛却仍然不肯过河。我只好斗胆趟水过河,那条小河差点要了我的命,幸好是沿着一条平时过河的小坝子过去的,水刚好淹到我下嘴唇,回家我也没敢把这事跟父母说。这件事让我下决心学游泳,虽然学得不好,但狗刨还是学会了,再遇到危难时总比旱鸭子强。为了学游泳,我又一会遇险,掉进农家栽春山芋时挖的土井里了,好在那天不是一个人。同村几个孩子手忙脚乱把我拉上来,我喝了好几口水。
      终于混完了这三年,父亲那时也就心满意足了,富农家的孩子能让上个初中,连男女两个字都认全了,进城也不至于跑错厕所了,至于考大学,那时在父亲心里还没这个概念,当然了,我心里也没这个概念,大学是个什么东东,哼,没听说过。但毕竟是没参加中考就当了逃兵的,我那时应该是灰溜溜的。父亲好像没熊我,我对未来应该是了无打算吧。不久,父亲就叫我在家看书,自学初中知识。我整天像只无头苍蝇,在老屋后面的阴凉里胡乱翻着三年来没仔细看过的课本。看来父亲是要让我复读了。
寒山拾得 发表于 2012-11-5 10:34: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我的初中(下)
      是的,我要复读了。父亲一次走亲戚,去探望他的三舅、我的老舅爹,舅爹说“你就那一个儿子,年龄又不大,叫他来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如叫他再去上学,你看俺家二闺女家大儿子不就考取师范了吗?”父亲脸上愁云密布,求告无门啊。舅爹又指路,“说起来那个教导主任跟你家还有亲戚呢!”说完来龙去脉,父亲很高兴,回家就找我三爹,原来那教导主任是我三奶的亲姨侄!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我三爹去找教导主任,有我三爹这张老脸,人家还是答应了,“开学来吧”。
      不管我暑假学了多点,时间还是一样走得匆忙,转眼就到了开学的日子。那天父亲很早就叫起我,他的自行车上还绑着张凉床子,我们沿着祖居门前的小公路一路向西,大概八九点钟时赶到了草庙中学——我复读的地方。
      学校跟我小学初中一样,也没有院墙,大概就三排瓦房,一共就六个班,有食堂,老师宿舍,应该没有办公室,老师直接从宿舍朝班里走。没有像样的学生宿舍,是用高粱秆作墙,茅草苫的顶,四面都透风。上课的信号也是铁铃,当当当……印象较深的是进校的路两边有极高大的法国梧桐,可以看出学校有历史了。
      教导主任姓李,我叫他姨叔,他家门槛那天都快被人踏破了,两间小瓦房摆了两三张床,又住人,又烧饭,又办公,还要待客,稍微多进两个人,屁股都挪不开。父亲带我进去,主任说编到初三吧,父亲不同意,事先不是说好的吗?主任说,你上回来跟我说孩子个子小,我看这个子也不小嘛。的确是,就在那个暑假,我猛然就长个子了,不知不觉就跟父亲一样高了,甚至还亮一点。父亲没指责我个子长得不是时候,但也不肯轻易放弃,他知道我的成绩,放到初三那就是糊我一下,一年完蛋。于是他就带我在外面等,往来的人无意中会看我们爷俩一眼,我感觉有些丢人,如今想想父亲脸上肯定也是火辣辣的。最怕看见熟人,那样我更无地自容,再想想父亲,他应该比我更难堪。因为如今为儿子上学的事,我也求过人,那种滋味啊,不说了。
      到吃中饭的时候了,主任家的客人们终于走了,屋子里终于清静一会儿了,主人的大女儿出来叫我们爷俩进去吃饭,主任很抱歉地说,人太多,也没捞到陪亲戚坐。父亲还是抬出我三爹来,主任说,我不是不想让你进去,你不知道初二现在班里坐了多少人,宁个个教室里面挤了快七十了。父亲就说,连一个人也挤不进去了?主任无奈,就把我安排进了初二一班,进去一看,真没骗我,空位倒还有一个,一张自家带来的两头带柜的书桌,前面紧贴着教室前墙,老师上课就在我们侧面,一看黑板,大半个都是白的,反光。一个学期过后,我左眼近视了,高中后一检查,两眼度数差了近二百,都是那是闹的。
      总算把我安顿下来了,父亲长出一口气,对我说,我一辈子没求过人,今天的情况你都看到了,再不好好学习,你能对得起哪个?我想这句话是刻在我心里了,虽然依旧贪玩,但羞耻感也在心里暗暗扎了根。
当时我交了一百块钱,美其名曰——建校费,其实就是赞助费,外来的孩子都得交。那时感觉真是一笔不小的钱,搁今天一看,就算是加上货币贬值,升个十倍,算千把块钱不得了了吧?跟今天的借读费什么的一比,唉,那时人还是厚道的。不过,这也是我心里的一个结,毕竟,我不比别人笨多少,凭什么让父母多交这一百快钱啊?我又何尝为家里挣过一个小钱啊?
      父亲把我安进班就回去了,凉床子扔在主任家门口,到晚上了,总得找个安放的去处。学校只安排初三住宿,我只好自寻住处。好在那时那所学校里车门老乡不少,多是旧相识,他们带我到学校对面一个农机站里,有间房连门都没有,只有个门框,里面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不少凉床子。我也找个地方住下来,没有蚊帐,怎么跟蚊子斗争的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屋里有些人还是有点欺生的,说话粗声大气,常常夸耀我班一个姓蒋的同学是数学王子,很让我羡慕,也有些不服。
      贪玩是种天性,当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就已经扳起右脚,扛起鸡头,跟邻班的姚强、梁江等一帮年龄相仿的孩子斗上了。我不是个太内向的人,同桌也是车门老乡,桌子就是他从家带的,大板凳我带,他后来没考上高中,自考了个大专文凭,先是在本庄教书,后来也到城里一所私立学校了。更巧的是,他成了我表妹婿,比我大,但得叫我哥,算是报了车门同桌的一箭之仇吧,这事前面说过,不再提了。跟同桌经历相似,共同语言自然就多,肯定是一会儿就熟了。主任家的大女儿恰好也跟我同班,她知道我们有点拐弯亲戚关系,于是对我也不错,带着班里不少女生都跟我来往。这个学校的男女生之间关系远比我原来的学校融洽,似乎也没人说三道四。我喜欢!
      班主任姓洪,三十出头,教我们语文,也是那年刚去的,说话声音有点尖细,上课喜欢说笑话,有学生上课睡觉,他会罚学生站到课桌上,晃晃悠悠,鹤立鸡群,我恐高,就没敢睡过。初二时我因迟到写过检讨,他要求贴到教室门上,我一则短短的检讨中连用了十几个“俺”,把全班同学逗乐了好长一段时间。唉,年少而聪明的我啊,那时是不肯真心实意检讨的。随着成绩逐步上升,洪老师对我的态度也渐渐改变,可以说是越来越喜欢我了。一个学期后,我的座位挪到后面了,不必天天面壁了。
      刚进班第一天,我就挨揍了。那节是体育课,一个姓陈的老师一脸青春美丽疙拉豆,火气很旺,他喊立正,稍息,我听不懂,就跟不上,他过来照我就是一脚,不记得踢在哪儿了,反正很冤很羞愧。一个单薄的孩子在异乡,满眼见不着一个熟悉的面孔,满耳全是侉腔,我想我是流泪了。这人还教我班英语,典型的六叶子,生葫芦头,就会体罚,我是真怕他,就拼命背,背会了就不再挨打了。听说他还是个色鬼,连初中如花的学生他都敢下手,后来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他走了。尽管后来的英语老师年纪大,水平也不高,但我宁愿自学,也不想他再教我。很多年后,我仍不能原谅他那一脚,如果我是那天的他,我宁愿走到那个呆头呆脑的孩子面前问一声,“你怎么了?”没有爱就没有教育,此人不配做老师,我一向这么认为。
      数学老师姓穆,长得白白净净,像个女人,说话更像,他很少发脾气,一喊我,就把我名字中的“风”喊成“冯”,接下来的一句是“你起来嗍嗍(说说)”,全班笑倒。很多年后,他如何上课,没一个同学能记得,但这一句经典台词无人能忘,“你起来嗍嗍”!他只教我一年,家里有人吧,就调进县教育局了。
      刚开始我听数学很吃力,在家自学的那点东西还很肤浅,但我必须听懂,天天上课就站起来,身体向后仰,头勾着望黑板,后面一个姓于的同学就很生气,说我影响他,此人尖嘴猴腮,斤斤计较,班里没几个喜欢他,他觉得我是外地人,尽管个子不比我大,也想称一回霸。我们交过一次手,他没占到什么便宜,从此就不再张狂了。渐渐地,我数学上来了,那个数学王子的粉丝们在宿舍里说话也就不再那么大声了。
      可惜,那宿舍我没住多久,有人赶我们走。有同乡领我在那个空旷的大院子里又找到一处空房,门朝东,两间呢,一间盛草,三个窗户都没玻璃,晚上内急可以站在凉床上直接把尿撒到外面窗下,导致那里寸草不生。屋顶有个大洞,夜晚可以从那里看到星星。门没锁,谁来谁走很方便。好在那时都穷,人却淳朴,床上除了一张破席子,一张薄被子,再没别的什么了,从没失窃过。
      这里也没住多久,又有人来撵了。再搬就搬到草庙街丁字路口的两间小瓦房了,也不知是谁的关系,我应该就是在这里度过那个寒冬的。小屋四周长年有积水,屋里也很潮湿,那年春天人人都得了疥疮,手上也有,腿上也有,最要命的是大腿根上扎老营,奇痒难耐,要抓挠的地方太不是地方,抓也不是,忍又太难。此时应该到了下学期,因为我期末考了个第三,座位被调到了第四排,同桌是当地人,叫蒋宝雪,不知他住哪儿,但也跟我一样满身流脓,跟我一样猴急。全因为身后坐着两个美眉,一举一动尽在掌握,唉!要说这病在那时不新鲜,也不难治,要勤洗澡,勤晒被,要抹硫磺膏,于是一个教室硫磺味熏死人。
      就连这么个地方,我还是没能住到底,小屋被人租去打被绦了,我在哪些同学家打过游击,记不清了。反正很有些颠沛流离的感觉了,但从没回家跟父母说过,我没有脸再给他们添麻烦。今天回想一下,那个状况实在够惨的,但那时好像也没什么感觉,难得有寄人篱下的念头,天天照样没心没肺地活着。这一点我想应该算是美德,超好的心理素质是活人的一大法宝啊。
      这一个学年,我怀春了。
      第一回走进那间教室,在趴足一段时间之后,我从羞愧中走出来,就开始回头在教室里到处憋色。女生不多,好看一点的更少,有一对姐妹闯进我的视线,她们坐一位,成绩都不错,老师经常提问。一个学期从来没跟她们学上一句话,很自卑。下学期,妹妹终于坐到我身后,十三四岁吧,一副奶牙巴的架势,有点像红楼梦的黛玉初见的惜春,还没长开呢。她同桌可比作薛宝钗,年龄与我相仿或者比我稍大,正像熟透了水蜜桃。喜欢成绩好的女生,是我向来的习惯,可能也是学生时代的通病吧。但肉香四溢,视觉听觉触觉天天经常全方位考验,哦滴神啊,叫我怎么办啊?我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天天接受着选择带来的煎熬,还得左右逢源,嘻嘻哈哈,再差一步之遥就够得上打情骂俏了。我有点掉在福窝里的感觉,但头脑还算清醒,我不会忘记:我是来复读的!每个周末我都上泗洪,几去两个地方,一是邮局——买学习类的杂志,二是新华书店——当然还是找学科讲解及习题之类的东东。而与美眉的游戏只能算是学习间隙里的调节,无伤大局与大体,成绩反倒更见上升了,到了期末一举坐上了头把交椅。
      跟宝钗也曾发生过口角,事情一般都不大,起因记不清了,只记得她骂我“造坏”,好像脸上还有笑容,但我清楚我是“中国制造”,更是“父母制造”,这么骂就等于是骂我的父母,我无法做到装聋作哑,我反唇相讥,尖酸刻薄,把她气得当场雨打梨花,我有些心疼了,是不是有点过?然后当然就是好多天的冷战,低头不见抬头见,气氛挺尴尬。就在冷战期间,一桩桃色事件发生了!时间是夏初的一个晚上,下课后我想如厕,但外面下雨,到处都是烂泥,只有窄窄的走廊是干的,只是挤满了人,我只好施展绝学,抱着一根廊柱,身子一旋,就从走廊外面悠过去了,第一招很顺,第二招就出状况了,松开左手出右手,呀!青砖彻的廊柱哪天变得这么软的?手突然有被电击的感觉,与此同时,我听见一声熟悉的尖叫,我一下就听出了是宝钗!原来是她,背靠廊柱与人聊天,我一下摸在最诱惑我但绝没有勇气伸手的地方,我一下子明白过来,顿时羞愧难当,落荒而逃,好像后面还有女生们的嘲笑。解释一下,那时班里没电灯,点的是一盏汽油灯,过段时间要揣气,即便最亮时外面也借不到多点光,所以我是在月黑风高的情况下无意中犯下这个错误的。这事要搁今天,有好事之徒用手机一拍,放到网上,一则校园摸奶门的新闻就该瞬间风传天下了。
     我是怎样怀着的忐忑走进教室的,我不记得了,脸色不自然那是肯定的,头勾着差点塞进裤裆里也不是不可能。唉,一生最大的糗事啊!当然唠,过后还会像阿Q那样,摸完小尼姑的头老觉得手指很油腻,而我右手被电击的感觉也真的很美好,时不时地也会回忆一下。
      虽然有过这段插曲,但我还是喜欢惜春多一点,隐隐地有种固执的念头,如果找个聪明的女生做老婆,将来生个孩子也不会笨蛋吧?我对优生学真是有先天的直觉啊,我太了不起啦!惜春是老四,同班的是老三,她家在学校对门开一家杂货店,平时她二姐看店,放学后人多就齐上阵。于是我上她家的小店的次数就特别多,只要能在她家店里买到东西绝不到旁人家买。她家住在小学附近,有时会到小学后面背书,于是我也天天到小学后面背书,不全是做样子,只是眼角余光常从书上边溜出去,寻觅芳踪。也有碰到的时候,扯过一两句不咸不淡的闲话,但从没有勇气表白。我上初三时,她留级,不在一个班了,但我还是常到那里背书,习惯了。
      复读的这个暑假我还是有点自信的,毕竟考了个全班第一。学校没补课,自己倒有点主动的意思了。听说马公联中在补,就偷偷跑进去听,一个班里坐得挨挨挤挤,就这样老师还是一眼就认出我不是这窝鸡崽中的一个,我一向自认为其貌不扬,掉在人堆里绝不会冒泡,谁料这老师眼太毒!怎么说我的,不记得了,反正不掏钱就不能再在里面听课。那就走!没多少遗憾,只因那一节给我的感受太一般。只好自己在家学了。那一个暑假好像不再放牛,可能是大人看我有点读书样了。家里新建了平房,只有正屋,没有偏房,一家暂时还住在草屋里。平房的墙根种些丝瓜,丝瓜秧爬到屋上,丝瓜结得到处是,没有梯子,但与东面邻家的平屋之间有一米之隔,我就两手撑住两面墙,两腿向上蹬,噌噌几下就到顶了,摘了丝瓜就会得到母亲夸奖,习武之人飞檐走壁,这活全家就我一人能干!
      九月很快就到了,我再一次上初三,终于可以享受有宿舍的待遇了,我无比期待!但开学的前一晚我就到了,无处可去,只好睡在教室里课桌上,与我表妹婿一起。有几个蚊子作伴,没灯亮也无怕觉,更不寂寞,不久也就入了梦乡。但很快梦就醒了,有人大声呵斥,接着就是手电筒直刺睡眼了。是校长在巡夜,他姓邢,我们老乡,魏营窦冲人,那时大概五十多岁,人很凶,极不讨人喜欢。他盘问我们从哪里来,我如实回答:从泗洪来。
      ——来干什么滴?
      ——来上学。
      ——为什么睡教室里?
      ——暂时还没分配宿舍。
      ——你们通过哪个进来滴?
      ——李主任。
      ——那你们回家吧!
      ——我不走!
      我感觉很委曲,我们好像没犯什么大错,他凭什么想撵我走就撵我走?那个学校泗洪人不少,他自己的亲侄子就跟我一个班。毕竟我们还是同乡啊!他那副嘴脸我实在懒得去回忆,去描述。如今想想,大概是因为没找他吧。此人好像对教育一窍不通,学校真正抓教育的是李,他内心深处应该是有些不好受的吧。这些算是我小人之心度校长之腹了。反正我没走,他也没再追究。这个场景后来还拷贝过一回,那是一次考试之后,别人马上又拿书呈用功状,我却早已飞到教室外面疯玩去了。他再揪住我,把上面的台词原样演了一回。结局当然还是我不甩他!此人后来得知我够中专没走成,够县中没走成,也曾出面留过我,希望我再复习一年,不要我借读费,学籍也由学校来解决。我婉言却也是断然地拒绝了,充满快意。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对于这样一个冷血的人,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他!
      第二天,我终于进了学校宿舍,从此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状态。说是宿舍,其实就是茅草庵子,墙不是俺家当年住的那种用泥垒的,而是用高粱秆扎的,里外都糊上泥巴,本地叫巴帐子,屋顶当然是草苫的,好在不漏。门向北开,南边无窗,透光性很差,但透气性足够好了,到处被捣蛋学生开了缝,好歹弥补了一点没窗的不足。但冬天那是真冷,连同那扇七漏八淌的门,一起往里面灌冷风,我们蜷缩在一床被子里,身底下就是光席子,再下面就凉床筋子——几根绳,个个只好缩成一小团,好在瘦,被两边能裹到一起,再像只乌龟一样把头缩进被窝里,哪管脚臭与放屁?就这样也只能将就抵御冷风的搜刮,遇上内急,万般无奈才出钻出来,自觉一点的出门就尿,不自觉的就将小弟弟凑在墙缝里对外倾泄,门口当然寸草不生,气味不必描述,自己揣摩就行了。曾记得本班开团员发展会议,非要到男生宿舍开,结果几个女生一走到门口,个个扭起鼻子,头到偏向一边,那个丑啊,出大了!
      当时校长家就住在宿舍斜对面,学生一出去排水,哗哗的水声有时会惊动他老人家,他曾手持手电,恰逢学生开枪扫射一刹那,强光直射,一声大吼,那学生吓得硬生生憋回半截去,是不是尿了裤子无从得知,一屋哄笑肯定难免。
      那年的初秋与来年的初夏相对好过,虽说都没带蚊帐,但被蚊子欺负的记忆几乎没有,反正在家也是睡在平房顶上任蚊子欺负的,可能习惯了。住得虽然差了点,但快乐依然不少,曾记得本班一同学叫苏学成,不知从何处得来宝书——手抄本《少女之心》,从不在宿舍里看,但又忍不住有传播的欲望,每有精彩段落,必到宿舍转播,直把一群小公鸡耍得要死要活,都找他要宝书,有直播谁愿看转播?他不肯,众人只好对着他那张唾沫星子飞溅的嘴意淫不止,恨不得把他当个美眉当场按倒。
      女生宿舍也是草庵子,在主路对面,里面情形不得而知,只记得有一回曾遭窃,当晚一屋女生皆在,那大胆贼人闯进去,到处乱翻,甚至从女生手脖子上把手表捋走,无一人反抗,无一个喊叫,万幸的是此贼只是个贼。其后学校加强对女生宿舍的安全巡逻,好像没再出什么事。
      我宿舍对面就是班主任的宿舍,他老婆孩子在离校几里的老家,所以就是单身汉。那是我成绩还算不错,他也乐意我经常到他屋里玩。那是开水紧张,5分钱一瓶,并不便宜,他每天晚上将自己头天焐热水袋的凉开水倒在一个大茶缸里,我去时就再现倒些热水,让我喝。搁今天,好多人一听到这儿肯定吐了,但在那时,这还是特例,别的学生没水喝,只好忍着。他曾把我一个人反锁在他屋里,帮他改初二的历史试卷,看那些学弟学妹从后窗户外伸着脑袋,急于想知道成绩而抓耳挠腮,心里有点小骄傲,小得意,小满足。
      再次走进初三的教室,我是很有些感慨的,毕竟这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初五了,当然我的大班长虽是新生,倒比我整大了四岁。有人辍学,有人留级,新来的不多,于是班里倒愈发宽松了。我大概坐的是第四排,同桌又成了我表妹夫。后边仍是宝钗,惜春留级了,接替者是一个叫魏云的美眉,环肥燕瘦,却都一样养眼养心,于是小惆怅没撑几天,我又如鱼得水了,算不上打情骂俏,但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总是难免,最爱跟她们玩掰手腕的游戏,或是我单手敌双,或是双手对四,胜故可喜,败亦无忧。看官们见此,定道我醉倒温柔乡,错把异乡当故乡了。其实这只是繁重的学习之余的消谴,我脊背上背负着老父沉重的期待何时敢忘?该心猿意马时且放马出来跑一圈,该心无旁鹜时就收心细读孔孟文章。课间除了与美眉调笑,就是与男生斗鸡、推掌,但下午放学后必到校外背书,去得最多的地方当然还是小学后面,心底里对惜春的牵挂并未随距离的加大而减退。小学东面有条南北渠道,我捧着书能一直走出几里路去。临毕业那年春天,当地大搞计划生育,抓了不少超生户,强行引产,一时间我背书的地方变得很恐怖,死婴比比皆是,只好减少外出行动,不料学校外边的公路边也有,那天我在操场边背书,看见簸姚庄王忠正骑车回家,就喊他:“快过来,有好东西指给你看!”他信以为真,兴冲冲从路上跑到沟边,我用手一指,他一下就看见死婴近在咫尺,当即“哇”的一声,转身狂奔!只记得当年并无恶意,只能算是恶作剧,但今天想来,那天万一把王忠给吓着了,我真是个罪人!所幸的是,后来一切平安,阿弥陀佛!
      初三了,老师又换了几个,那年泗县中考跟泗洪不一样,分预考、中考两回,预考是语文、数学、英语、政治、化学、地理,中考是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历史、生物。而那年泗洪中考搞没搞预考我不知道,因为我是在本乡直接报名参加中考的,考语文、数学、英语、政治、物理、化学六门。所以老师当然也有九个。如今只能记得语文仍是洪老师,兼班主任,物理仍是姚坤老师,数学是樊有算老师,英语是侯铁锋老师,政治老师姓戚,化学是陈德振老师,其他老师全忘了。
      语文老师照旧喜欢插科打诨,讽刺挖苦也是高手,是个尽职的老师。他最爱让我们抄文言文翻译,三行式的,最上面是原文,中间是字意,下面是句意。我懒,最怕干这种笨活,能躲就躲,他老熊我。有一次他题考我们,全是文言文,内容太多,分值破天荒增到150,倒是于后来的高考语文卷不谋而合了,结果我不小心考了个135,与隔壁班姚强并列第一,洪老师高兴坏了,把我的试卷糊在教室门上,让全班同学学习。跟初二时检讨贴在门上的感觉真的不一样,自豪感油然而生。要知道隔壁班复习生占了三分之一还强,且不乏连续多年征战的豪强,小女子脸上没了春色,小伙子下巴早已胡子拉碴。当然我也是复习生,没多少可喜的。好在那回老师没让我介绍成功经验,不然我讲了老师就没法再逼学生抄三行式了。我主张在理解的基础上背课文,凡是文言文,不管书上是否要求背诵,全背下来,书后注释全背下来,书上未注的自己弄懂后背下来。每个字搞懂了,叫我翻译时就串一下,很轻松的事,何必要硬背那么长的译文呢?临近中考时,洪老师的紧张远超过学生,几乎每天刻一张试卷,实在做不了,我干脆就不做,全叠叠收起来了。上泗县中考时,我坐他自行车后面,路上他问我这些试卷做了没有,我只好据实回答,他叹了口气。他对我很好,收麦时也叫我去帮忙,对我说到他家有活干活,有饭吃饭。他很想我能考个中专为班争光,跟李主任一起努力,背着我为我弄了个假学籍,抵初二退学的一个同学,跟我同姓。当时多少人想这个点子,得花许多钱的,但他们从头至尾没提过钱字。百密一疏,他们都怕我年纪小藏不住话,没敢将这事告诉我,直到预考也没想起来告诉我,结果准考证上写着我真名,等分数出来了,光知道本班另一个新转来的同学考上中专了,我没够,就认为自己考得不好,心里很失落。但因为自己知道没学籍,反正也没资格上,倒是能承受。中考同样超过县中录取线30分,仍没取。去年我去看望两位老师,才听李主任说,我预考就够了,结果洪老师到李主任那儿报喜,他一提我名字一报分数,李说:“你说哪个?”洪顿时一拍大腿:“唉,完了!”我差点成为一个捧铁饭碗的泗县小职员,是福是祸,谁说得清呢?我倒没后悔,也没抱怨过洪老师,不像隔壁班那些“小老头”“小老太”,不上中专绝不罢休,他们太想一步跃出农门了。
      有一回我对洪老师有意见,那是一次考试的前夕,我到办公室去玩,他正在印试卷,见我到跟前去,就踢了我一脚,以为我去偷看试卷,我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毕竟我长那么大还从来没靠偷看试卷来挣取分数。记不清当时流泪没有,只是太委屈。时间能淡去很多东西,我没因此记恨他,我更应该记着他的好,人无完人啊。
侯老师是上海下放知青出身,一身笔挺的中山装,从来一尘不染,身材很魁梧,戴一副方正的眼镜,目光很锐利,操一口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在那个学校里显得特立独行,与众不同。侯老师是烟枪,几个老师中唯一的一杆,姿势很优雅。侯老师的父亲是老上海,英语极棒,所以他的英语是家传,在当时泗县这个小地方有鹤立鸡群的优势。上他的课要记很多笔记,补充的东西很多,这些辛劳在以后的学习中逐渐回报。他极严厉,不会背英语就得站着,要罚抄。有一回,他连叫几个学生起来背书,都没会,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接着就叫到我了,我稍犹豫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他说:“好啊,连你也不会背啊,出去晒太阳去!”我没解释,出去晒太阳去了,好像那时不是晒太阳的最佳时节,没多会就淌汗了。为应付那次罚抄,我一手攥过三支笔,一次可以写三行!毕业后我去看望他,他问我在泗洪中考的英语成绩,听我报了分数,他一脸自得:“我教的英语,那还用说?”侯老师教过我之后就调到泗县二中了,以后一直无暇拜望,去年得知噩耗,先生已经作古,肺癌。
      留学两年,物理老师一直没换,是一位名姓姚的夫子,教我时应该有四十大几岁了,已经老花,看书就透过镜片,看人就越过镜片,配上低头的运作。他是泗县徐贺人,待人很宽厚,书也教得不错,很喜欢做实验,初二时常带天平砝码之类的物什进班,初三常做电路并联串联的实验,因为直观,所以很吸引人,就算我学得不是十分认真,也考得不差了。他最爱打的比方就是在黑板上画个小人,身上背个口袋,底上有一破洞,边走边洒,然后说你们听过课不复习,当时会,过后就忘了,就像这个小人,走一路洒一路,到家时口袋还是空空的。他家公子在我隔壁班,他亲任班主任,我刚到那学校头一天,就是和姚公子等人斗鸡弹流子子的。公子极聪明,初三时曾在一次文言文复习考试中与我并列第一,我是回炉重炼,他是原泡子。如今公子已贵为宿州市教育局领导了,交情不深,没去打扰他。而姚老师早已退休,因为不是住在县城,不大容易找,还因为自己混得一般,没好意思去看望一下,毕竟师恩如海,早晚要去的,不,还是早点去吧,侯老师的教训在前,别再留遗憾了。
      教政治的老师姓戚,听口音就知道是泗洪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平时对我也不错。他很与众不同,带着情妹妹一屋住着,妹妹复习好多年了,平时成绩都很丧,一到大考就差把火。不过隔壁班有不少老留级生都是这个结局,比我还惨得多,我一面愤愤尔等为什么死揪着中专师范不放而不念高中考大学呢?一面还是些同情他们的境遇了。
      数学老师名字很绝,叫樊有算,以前有个知名数学家叫赵九章,有异曲同工之妙。还听说某校两任保卫科长分别叫某治安,某学保,也算名副其实,一笑。樊老师大包头,在那时是时髦的发型,人很帅气,课也上得好。可惜当时没教我们二次函数,那年泗县中考不考,但泗洪考,害我回乡中考在数学上栽了,差几分没能录取中专,晚三年才吃上公家饭。教完我们他就调到泗县师范了。
      教化学的老师姓陈,四十岁左右,身高体瘦,表情冷峻,说话很少抑扬,上课时极易催眠,一睡就是一大片,能忍住不睡的已是另类,能听出妙处的寥寥无几,很难得的是,我是其一。鬼使神差吧,反正我很容易听进去,在那个虚拟的世界里思绪飘飞,来去自由。因为成绩好,陈老师对我也极好,上他家看电视他也不讲,记得当时看江嘉良大战瓦尔德内尔,他是笑着默许的。他夫人没工作,就在家烧点饭菜卖给学生,毕竟比学校食堂的伙食多点油水,味道也好些,天天生意不错。那年5月份我在泗县参加完预考后,学校就不开化学课了,因为中考不考。6月份我回泗洪参加中考,一个月没上课,化学考了93分,假期我去汇报成绩,陈老师喜笑颜开,实在难得见到他笑,很动人。
      班里从大魏中学转来甄氏兄弟,哥哥叫甄海东,弟弟叫甄海波。他们的舅舅就在这所学校打杂,所以跟我一样,也是投亲上学。弟兄两都很出众,哥哥沉稳踏实,弟弟聪明活泼,迅速在班里崭露头角。有几个新来的复习生,还有几个原来的优秀生,眼见着强敌攻到,言行中似乎有些不舒坦,我还好,跟哥哥能吹到一起,跟弟弟能玩到一块儿,都成了不错的哥儿们。预考过后,弟弟取了中专,对我来说是个小打击,毕竟平时我俩成绩差不多。我有些自责,我怎么就没考上呢?羡慕是有的,但嫉妒恨是真没有。
      时至今日,我还记得与弟弟一起钓鱼逮虾的事。学校缺水,食堂旁边有面水塘,全校学生洗衣洗碗全在里头,学校一停电,干脆直接从里面弄水,放点明矾打打脏气,就做饭给全校师生吃了,校长也不例外,也得吃这塘里的水。夏日我们曾在里面洗澡,女生肯定逃得远远的,不必担心被偷窥,于是个个光溜溜的,开心得很。海波爱钓鱼逮虾,夏天他用一根短棍当钓杆,拴根鱼线,挖点曲个蛇,坐塘边就钓上了,我耐心不够,但当过看客,看他拉鱼出水自己也开心不已。冬日封冻,水里缺氧,虾米都挤在水边,那时海虾还没有本地出现,当然全是草虾,脊背略呈灰黑,透体透明,视若无物,很喜人。我们砸开不厚的冰层,虾便渐渐聚拢到洞口,伸手进去不时也有收获,怎么处理的不记得了,只记得少时逮住小虾时根本等不到回家下锅,直接剥了虾头,揭了虾壳,将晶莹的虾肉放在舌尖,卷进去,嚼一嚼,啊,美味!几年前我到泗县看望洪老师,老师把他也叫了去作陪,那时他已经县长秘书,仍爱钓鱼,兄弟相见,往事重提,推杯换盏,将我撂倒在地,羞煞人也。
      而海东也不错,当年考取县中,大学上了淮北煤师院,如今一直在乡下教书。虽一直未见,但记忆却不曾淡去,记得有次正上课,他突然眼前一黑,视力全无,全班同学心急如焚,把他背到乡卫生院,陪他挂水,终于安然无恙,皆大欢喜。因为曾经共同拥有过那段真诚的岁月,所以不管时空阻隔,不管见与不见,有些人,有些事,一直在心里,从未远去。
      说几件同学之间的琐事。
      一是入团。因为成绩不赖,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就来动员我了,我有些踌躇,自己心里知道连个学籍都没有,来历不明,入个什么团啊。但架不住全班表决心之风,终于也抄了一份交上去了,好像乡里的领导们也不大介意我的政审,居然通过了。我便有表决权,便有了那回在我们宿舍开会的经历。那回是表决某女生入团的事,我那时好了伤疤便忘了疼,竟说人家成绩不好,似乎不够入团资格,今天想来罪该万死。好在那一回我的表决并未影响她进步,不然这一生我不知如何自处。那女生其实十分勤奋,每日早晨天不亮即起,先到操场跑步,再点灯苦读,晚上也熬到深更半夜,可成绩仍然垫底。那时我心里有些不屑,时日越久,越觉有些敬意了。但那方法的确不可取,没有足够的睡眠,整天昏头昏脑,效率自然高不了。还有就是,有些人生来就不是学习的料,但在其他方面倒是天才,评价体系的单一导致多少孩子栽在失败的阴影中,永世不得翻身。那时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当上了帮凶,正如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所言,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是吃过人的。
      二是彩色故事。虽说我是复习生,但班里大哥大姐实在不少,其中有位姓魏的哥儿们,老爸是乡兽医站的,吃公家饭,地位较之平头百姓要高些,给儿子说媳妇倒也不难,就定下了。临近中考前的一天,只见他将我拖到操场无人处,心急火燎地向我讨教,我一头雾水,什么事急成这样啊?他说坏了坏了,介下麻烦了!原来他不大中意家里的安排,有点看不上那个女的。但有一天,那女的来看他,正好他老爸不在宿舍,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什么漂亮不漂亮,中意不中意,全扔到九霄云外,就那个了,光顾着那个,事先还没那个。那个过后,一想到那女孩可能会那个,可把他给吓坏了。于是就找我来了。
      我至今也没想明白,人家是过来人,我还是个没开封的童男子,他怎么就想到找我了呢?但那时什么也来不及考虑,全身心投入到为朋友分忧的事业中了。我说你到底想不想娶她?不想。那就先不要再来往,等等看,万一真那个了,就有点麻烦,想说服人家那个掉,双方老人可能要有一番斗争。万一没那个,你死不同意,又能怎么样?
      他千恩万谢地走了,结局是后一种,并不是每一次播种都一定会收获。不知他们之间经历了些什么,反正他另娶了老婆,子承父业,如今也是个不错的兽医了,帮过不少猪牛繁衍后代,也干了不少断畜生香火的事,算是功罪相抵吧,所以至今也没见什么报应。只是我自己有时回想此事,总觉得对那女孩有些不地道,不知他后来嫁的郎君是不是太在意那个,遥祝她幸福一生吧。
      三是学说当地方言。另说那学校离我家只有十几里路,但口音却相差很大,他们说我蛮,我说他们侉。我把“敲”说成“尻”,他们很生气,说这个字说不得,我弄不明白,但不说了。学校常停电,我上街买蜡烛,用泗洪话说,店家听不懂,忙改口说“买拉猪”,于是买到了。我一直自诩有点语言天赋,在那儿两年,刻意撇当地话,基本可以过关了。直到今天,若是使劲模仿,还能有个三五分相似。
      四是发财梦破。小时一冬天难得洗回澡,脖子黑得像大车轴。后来日子宽裕些了,家里买个个洗澡帐子,挂在屋梁上,底上放一大缸,自家烧水洗,一寒天能洗上个三五回。但我在学校,这三五回也常常错过,更脏得不成样子了,于是逗一群差不多脏的同学进城洗。那时泗县城里澡堂子极少,又逢周末晚上,如同煮饺子,汤是极混的,饺子也行不开,挨挨挤挤的。但每个人丢下几斤面汤之后,再挤到水龙头下涮一涮,顿觉一身洁净清爽,归途也兴致勃勃了。行至离草庙四五里路时,我的宝驴被一物阻挡,幸好车后载人,没翻车,那夜伸手不见五指,正可算“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赶忙下来细摸,原来是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横在路上。一帮人七手八脚把麻袋扶站起来,从缝口处探入,才知原来是一袋玉米,大概在一百五十斤以上。一帮哥儿们美屁唧的,将一麻袋抬到一辆宝驴身上,有推车的,有扶麻袋的,一路想着怎么分赃,怎么享受赃款。商量的结果是先放到我同桌的亲戚家,再想办法出手,再坐地分赃。夜深人静时,我们一群人去敲门,把麻袋掀下来,各自回去睡觉。估计每个人都做了个极舒坦的梦吧,一则累了,二则困了,三则眼瞅着就能瓦碴揩屁股——大花(划)了!
      第二天一进班,坏消息就来了,那家男主人回家了,听说此事,一拍大腿,啊,我今天拖大卢什回来,正好少一袋子,介不正好我丢的那一袋吗?
      狗咬猪尿泡——一场空欢喜,所有的参与者一脸懊丧,好几天没缓过神来。都说无巧不成书,但也不至于巧成这样啊,大家都有些怀疑,但都没有吱声,就作罢了。不义之财,得来固然会喜,丢了也没太觉得难过,本来就不是自己的,管它归谁呢,都过去了。
      五是一起出去改善伙食。那时学校的饭菜是真没油水,我们全在长身体的时候,于是总是饿。家里日子那时还不错,尽管正在建新房,每月的吃饭钱还是在增加。一群人便隔三岔五不在学校吃,上三岔口那家小吃部吃顿好的。那时乡下叫饭店的很少,叫小吃部的很多。那小吃部开在南北路的东面,拉石子的车天天从门口过,一年四季都送了老板不少灰尘,当然我们不嫌弃。老板是睢宁人,姓什么忘了,五十多岁,老婆肯定是后结的,比他年轻许多。他家卤菜味道不孬,猪蹄子尤其诱人。几个人坐倒,叫上一盘猪蹄,上几个千张、豆腐、小豆饼子,再来几斤朝排,便是一顿美餐了,个个甩开腮帮子,奋勇争先,狼吞虎咽,转瞬之间,盘盏皆空。回想那时的好胃口,个个还苗条仍旧,真是好时光啊。
       六是初三时流行的运动。每到课间,我很少在教室里呆着,除非两个美眉要跟我掰手腕,那我只好奉陪着。不然定要出去舒活舒活筋骨,抖擞抖擞精神,常做的运动就两样,初二时的斗鸡不玩了,改玩推掌和拉手。推掌易学而难精,有点像下围棋。双方相距一米左右,各摆出拉屎的架势,稳住下盘,再出掌相搏,或四掌相粘,似太极推手,或全力一击,砰然有声。前者若诱导有方,则可令对方乖乖上前,投怀送抱,不由自主;后者可令力气小者向后跌倒,仰面朝天,当然也有两败俱伤的时候。此运动讲究出掌迅速,力道控制随心所欲,算是兼顾斗力斗智的好运动。另一运动是拉手,双方反向各用左腿跨出箭步,右腿前绷,然后各伸右手互握,向己方用力拖拽,将对方拽过来则为胜。此运动惟用蛮力,不及前者有趣,我那时干瘦如猴,仅有缚鸡之力,自然首选推手了。
      七是忙着离别。从元旦开始,我们开始忙着给老师送年画,给要好的同学送年画,然后就是合影留念,互赠小照,不亦乐乎。那年到学校照毕业照的是泗洪人戴明,记得他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时,他一脸自得,我们则一脸膜拜的神情。泗洪的几个同乡还请他帮忙照了张彩照,那是生平第一回拥有自己的彩色照片,上面有我表妹夫,有校长的侄子,还有谁记不清了,要等翻相册后再说了。那一摞大大小小的相片我一直收着,许多对我而言极其重要的东西都因为漂泊而四散,但不包括这些老照片,看着那些黑白的光影,回想那些轻狂的岁月,那些笑闹,那些忧伤,那些感动,都忙不迭地涌上心头,不说了,要流泪了。
      隔了一天,心平气静,再说说自己的那点事。窗外阴风又起,倒春寒来势汹汹,但“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到底是春天了,小手炉不插电,照样可以伸出手来,继续脚踏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吧。
      记得当年在泗县曾发生过一起大案,蔡飞抢劫银行,是不是发生在我上学期间,说不准了。此人功夫了得,年纪不算大,徒弟一大把,不知怎么地,脑袋一热,想到抢银行,就抢了泗县县城某银行,大概抢了十几万吧,那时还没一百面额的,这就好大一麻袋了。据说抓捕他很费了一番周折,从公安部调了擒拿高手才制服他。枪毙蔡飞时,先将其押在敞篷汽车上游了街,为防有人劫牢,当时还调来大批军队,全城戒严,据说此人到死也是意气扬扬,是条硬汉,只可惜才不正用。那时枪毙不是枪挨着脑袋,还是远远地瞄准,所以调了神枪手,一枪毙命,视觉效果极其震撼,观者皆叹服,既叹蔡飞英雄气概,也服枪手枪法过人。一时间街谈巷议,无不涉此了。
      另一件大事我是亲见的。草庙街北边有个小尤庄,庄上有个尤胜继,信奉基督教,当然并非正宗,而是利用宗教外衣,大搞个人崇拜,自称基督转世,要女信徒侍寝了。此事不知怎么传到公安耳朵里,被诱奸多名妇女多至一长串,都带到学校北边的那个大院子里,就是我最初的安身之所,从教室从窗便可看见院子里人头攒动。据说那些妇女初时并不承认,被公安一巴掌忽过,才说是陪上帝睡觉,尚以此为荣呢。那时民众之愚昧可见一斑,而妇女又是其中更不幸者。后来尤胜继就在草庙当地被枪毙,我没有亲见,当时如有可能,恐怕也会充当看客吧,正像鲁迅笔下的那些伸长脖子的鸭。
      还亲见一次车祸,就在三岔路口,可能是在小吃部吃饭碰上的吧。从北边轰然骑来一辆幸福250,车速极快,到拐弯了,那司机定是酒喝大了,转弯不及,硬生生随车倒地,与乘车者一起挤进一辆正好停在路南的一辆大货车肚子底下去了,钢铁的挡板愣没挡住他们,可见是下定决心要进去的。前者伤得极重,胸口往外汩汩流血,人事不醒,估计凶多吉少了。后者当时还有气息,头上也流血不止。有人把他们送到乡里医院抢救,结果如何,不得而知,我们得赶快上学去了。直到今天,我仍对路上蹶屁股摩托心生畏惧,一听嗡嗡之声心里就直打鼓,忙不迭往路边让。只盼望那些酒老爷当家的人能多想想一家老小,多想想人家老小,别再玩悬的了。
我最擅长严于律人,宽以待己,其实我在路上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在车门上学尽走土路,在手扶机车辙印里练过车技,现在有机会在公路上混了,当然是要展示的。我图省劲,拽人手扶机、小四轮那是家常便饭,得心应手。泗洪自柳山红石头开采一空之后,再没石头可采,全得从泗县朱山那边外运,小四轮来往两地,空车速度较快,稍微危险些,重载比我自己骑快不了多少,也安全得多。没修现在的245省道之前,老公路是走泗县通海沿老汴河向东走,一路上经过相庄、五里戴、马公、大屈、大韩、大陈、王沟、傅庙、谷庄、洪庄,直到姚庄庄头接洪桥,新公路仍经通海,但东西理直了,路也变宽了,且几乎不经村庄,交通事故少了,但走夜路更让人害怕了。泗洪修新路时,我有一次从新路回家,中间正施工,只好从边上走,路很难走,但我不肯示弱,便要骑着不肯下来推,不料一处排水缺子拦住去路,猝不及防,前轱辘一下栽进去,动弹不得,我在车上左摇右晃,最后还是朝右倒,一头栽进路边的水沟里,护袖也丢了一只,头上岗了一头泥,好在沟里没多少水,好容易爬上来,老实了许多,再看到路不好走,不逞能了。我应该是没接受教训,伤疤没好估计就忘了疼,在路上弄险还有许多回,记得那时泗县看泗洪的路变宽了,也拓宽自家的柏油路,两边各切去一溜,只留下中间窄窄一条,一辆汽车走在上面,自行车几乎无路可走,胆小的只好下来推到旁边,我不,我坚持在路上骑,大卡车挨着我身体开过去,我小心地稳住车把,稍有闪失就会钻进车底下。感谢那谁谁谁,我也说不清是谁暗中保佑了我,如今没几个靠自行车远行了,我也终于安稳下来了。
      大概是那年的三月份吧,眼看两边的中考都快要报名了,而我仍是复习生,心里的焦急可想而知。先说泗县这边,我去我班主任,他笑笑说,这不要你操心。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结果是犯罪未遂,我没顶成。我家那个拐弯亲戚对我还是负责的,看我成绩有些希望,弄成了既对我是个惊喜,对学校当然也是荣耀,是个一举两得的好事。他是个憨厚人,事先没利用这个人情朝我家要一分钱,只是心思缜密地把一切工作暗地里做好,没想到关键时刻,班主任给我办准考证时犯了糊涂,于是功亏一篑。我当时只以为他们帮我用我的真名办了学籍,没考取是因为我分数不够,颇有些懊恼与自责。以后得知是抵人名字,也就庆幸了,因为我儿时酷爱听评书,总听那些英雄好汉说“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便深入骨髓了,极憎恨以假面目示人。总之,他俩算是弄巧成拙,而我呢,倒是不幸之幸了。
      再说泗洪这边。同班有陈茂红,俺家东边王圩子的,他舅舅以前在我们大队的小学教书,家就住在我上一二年级的那个小陈圩子。我们初二就一班,来去都一路,走得自然也很近。此公一大特征,就是性早熟,小小年纪,嘴上早已黑糊糊一片,还多长的。再则就是眼圆而大,有些猛张飞的样子了,只是脸不够黑。因为他舅后来调到车门做了教导主任,所以他的消息就很灵通,知道老家要办学籍了,就告知我。我当然感激不尽,当夜就骑车往家赶,今天回想起来十分可笑,我连该找谁都没个头绪,只想着要赶回来。那夜应该没有月亮,我独自骑到周李庄西边的野地里时,既知道路南边就埋着当年压死的那个女同学,又看见远处坟头上似乎还有磷火再扑腾,顿时头皮发麻,听大人们,鬼最喜欢胆小的人,你越跑,他越追得开心。我告诉自己:深呼吸,镇定心情,放慢速度,这个世界没有鬼!就算有鬼,也怕阳气盛的人!我放大胆子朝南看,看鬼会不会真的跑出来,结果看了老大一会儿,鬼还是没出来,于是我再继续前行,终于过了那一段,到了有人烟的地方了,长出一口气。
      那会我到底找了谁,我真不记得了。反正是无功而返。这种事是要大人们花功夫去找的,还得找对路子,我一个毛头孩子去找,实在可笑之极了。那年洪中搞提前招生,必须是新生才行,我只能眼睁睁看龙庙两个莫姓的同学办到了学籍,从上塘考上了洪中,也只眼睁睁看着两个周姓的同学办到了学籍,从车门考取了泗洪师范,我只能投去羡慕的眼神,没别的办法。我不会去告,我只是没办成而已,不然我也该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因为我没有在泗洪的学校复习,所以车门的朱恒春老师建议我以“社会青年”名义报考,以前是可以享有新生同等权利的,我当然喜不自胜,仿佛狗咬了猪尿泡。
      泗县的预考成绩公布后不久,我便回家复习,因为两边考的科目不一样。正赶上午收,黄金铺地,老少砖腰,我当然也得上阵,复习迎考也得让位子。我极想开父亲的小四轮,认为坐那上边,又风光,又省力。父亲虎着脸,“你要不想念,那就下来开吧。”我只好收了这个念头,继续到地里干活,挑麦,装车,翻场,扬场,堆草。
      六月十几号,我到泗洪二中参加中考,住在我姨哥家,就在同一个院子里,不担心会迟到。他家小锅屋热倒能忍受,就是蚊子多,没有蚊帐,睡得不够好,记得考化学时,我竟然睡着了,好在老师及时喊醒我,顺利做完了。因为泗县那年数学不考二次函数,所以没教,而泗洪考,所以遇上二次函数,只能大眼瞪小眼了。那时只恨自己不知行情,不然私自请教一下老师,或是自学一点,总不至于交了白卷。
      东边的事完了,泗县中考还要等到高考过后,只好再回去熬一个月。因为老师没告诉我实情,那时我只料自己不够中专,但已够高中预考线,或许可以考取泗县县中,也是不错的结局。于是学习劲头没减,照样在那四面透风的宿舍里与蚊子苦战,在教室里苦做各科试题。班主任那时实在太敬业,每天一张语文试卷,全是钢板刻的,字迹工整俊秀,是心血的结晶,但我实在做不了,因为我总以为命题是要依据书本的,书本不吃透,光做练习没什么用处。于是我就把卷子叠叠收起来了。临到进泗县城参加中考那一天,老师骑车带着我,一路往城里赶。路上累了,下来休息,他问我,我发的那些卷子你做面?我只好实说,没做。他有些生气,但此时又不便发作,只说,那你留什么时候做?我嘿嘿笑,留放假回家做吧。估计老师肯定气坏了,唉,我啊!
      我那时除了洗澡那回跟同学进过一回城,再没进过,所以跟个聋子瞎子一样,住在哪,朝哪走,在哪考试,像个没头苍蝇,都是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的。如今只记得那小旅馆人住得很多,很挤,很热闹。
      然后就是分别了,这个让我承受屈辱也享受成功的地方,我呆了两年,一生中如狗尾巴花般灿烂的两年,那些人,那些事,叫我如何能忘记?
      成绩陆续下来了,先是泗洪的,我考了527分,听说陈茂红的舅舅亲自朝我家送喜报,够中专了。但走到周李庄路口时,正好与县教育局送通知的人碰上了,董主任把情况一说,对方问考多少分,什么情况,然后说不必去了,我就是送介个通知给你们滴,今年社会青年当复习生处理,得加20录取。那年我报了中专,没报师范,结果只够师范,与中专失之交臂。董主任只好中途回去了,我也只好报普通高中。听说我姨哥帮了不少忙,正在二中领导准备扔我档案之时赶到,于是我能上高中了。这是我很乐见的事。
      泗县的中考分数也下来了,超过县中分数线30分,此时班班主任告诉我,没戏了,学籍弄错了,但如果努努力,可以进泗县二中。那何苦呢,不如回家了。
      考试结束了,匆忙的生活暂告一个段落,我那颗正处在不安分时代的心又骚动起来,往男同学家,更想往女同学跑,请男同学来家玩,更想请的是女同学,请别人都是幌子,请惜春才是终极目标。有一回我请主任的闺女当电灯泡,终于把惜春约到泗洪,骑自行车到青阳街转了一圈,特地到县文化馆(今天富园广场的售楼部了)二层小楼上照了张合影,两个女生穿得挺得体,我脚上趿着拖鞋,土得直顾掉渣,实在让人自惭形秽,但那时胆子实在够大,照样敢做吃天鹅肉的美梦。几十年过来了,我倒觉得生活教会我的是:只要胆子大一点,癞蛤蟆还是很容易吃上天鹅肉的。或者说,牛粪是专门为鲜花准备着的。
      那天我其实还想叫宝钗一起来的,我走进草庙乡政府,摸到她家,看到她老爸坐在桌前的背影,又悄悄摸到宝钗的房间,门没关,日上三竿了,她还睡着,脸色红润,体态丰腴,凹凸有致,让我陡然想起兽医的儿子了,若不是一边有警卫看着,我不知会不会窜上去先亲一家伙再说。理智这玩意儿,那时还是站了上风,心里恨恨地想,这一身肉要是长在惜春身上,那该多好啊!大饱了眼福,我叫醒她,跟她说明来意,她就向她老爸请示,没获批准,只好败兴出来了,那团香艳的身影却在眼前挥之不去,撵走又来。
      那年草庙的初三终于补成课了,惜春在,我跑得当然很欢。因为考取的不多,所以熟悉的面孔就多。有一回我去时,正赶上草庙北边马厂的李华也去学校,听说她不念了,快要嫁给一个腿略有点跛的老师了,来跟同学们告别的。我们围坐在桌边,她离我很近,因为上衣的开胸很低,于是那两坨肉便硬生生往我眼里钻,她又搽了廉价的香水,那股子肉味汗味香水味混在一块儿,直冲我的脑门,我差点要晕倒。今天的孩子若是看了定然会笑话我太没定力,可是我实在是没见过啊,若是像今天满大街低胸美女在眼前晃,墙上贴的,电视上放的,任哪都是,早看腻了,早产生抗体了,当然不会大惊小怪了。
      尽管此处缺水,也不比我家那儿富裕,学校没有围墙,屋子十分老旧,但我的心时不时地还会跑到这里来,身体得空也会常来。毕竟是两年最美妙的时光啊,毕竟这里是我从个差生走向大学之门的起点啊,毕竟这里洒下过我的汗水与泪水啊,不管这片土地如何对我,它都成为我今生今世来过的证据。
寒山拾得 发表于 2012-11-5 10:41:4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怎么这么悲催?费老大的劲,发了上万字,结果倒贴6块钱!
如梦、 发表于 2012-11-7 12:10:20 | 显示全部楼层
    没看完呢、 真精彩啊!        歇歇、稍后继续拜读
  • 还有最后一集,暂时就告一段落。敬请期待哟!
    2012-11-7 14:27
一线牵 发表于 2012-11-7 12:35:41 | 显示全部楼层
喜欢这种天然雕饰的写法
寒山拾得 发表于 2012-11-7 14:28:2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线牵 发表于 2012-11-7 12:35
喜欢这种天然雕饰的写法

哈哈,也想贴点金装潢门面,只是腹中空空,弄不出好词来,唉,平铺直叙吧。
蓝若菁菁 发表于 2012-11-10 13:06:00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韩老师本土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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